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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战争的所有罪孽都是我的,那战后的世界也必须是我的!

——猩红大公早年的酒后宣讲

艾瑟尔的天空燃烧着非自然的火焰。邪恶的条痕切过天空和云层,流出五彩斑斓的颜色。紫色、蓝色、橙红、金黄以及人类没有命名颜色的尾焰慢慢下沉,形成一道道妖艳美丽的伤口,如同颜料流下杯子,使天穹看起来丧失了真实的维度,变得扁平而扭曲。

在这备受折磨的地狱里,一场宏大的攻防战正在激烈展开。千星团的法术蹂躏了艾瑟尔的每一寸土地,将守军逼退回内墙的南方,如今艾瑟尔的军队正逐渐放弃领土,将残余部队集结于内城,准备重新部署防线。联军的军官们嗅到了胜利的气息,他们从后方调来了更多部队,向废墟里的守军发起了猛烈攻击。战争傀儡在烟雾中缓步推进,军用法术的齐射撼天动地。失效的城防武器在大火中燃烧,伴随着巨兽的嘶吼和怪异的轰鸣,天空中的战斗也在多个层面上展开,猩红大公的家族骑士与巨鹰相互厮杀,然后坠落。即使冠军们的战斗技巧无可挑剔,但他们还是在巨鹰和对空火力的联合压制下渐渐落入下风,开始败退。

千星团以降低单体法术强度的代价换来了长时间大面积的火力覆盖,火雨降临于这座濒死的城市上空,一刻不停地轰炸着守军阵地。战争傀儡避无可避,曾惊骇步兵的巨大体型如今成了索命的诅咒,每一记法术都在钢铁巨兽身上炸出块块残骸,一台战争傀儡被击中五次就会彻底倒下。投石机掷出的反击石弹从少量防御阵地中射出,但效果差强人意。

上百辆马车汇入这场风暴之中,各类马车都被用来实施撤离:臃肿的物资车、军械车、运送伤员的轻型马车,而无论它们逃向哪里,都是从一块死地跑进另一处死地,因为内墙承受的轰炸比前线还猛烈。在无差别打击下,逃进内城真正安全的地带相当困难,每辆马车在进场和离场时都十分脆弱,每一趟旅程都会有几辆车被法术或重型武器击中,倾覆在它们拯救的对象身旁。

劳恩和他的手下快没时间了。敌人正从四面八方侵入废墟,追击掉队的溃兵,围歼被孤立的军团。当他们全力进攻时,失去重型武器和有利地形的第三团无法与之正面抗衡。战败已成定局,这个必然如同铁砧一般挂在劳恩的脖子上,他的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持续的轰炸和接二连三的遭遇战让第三团的成员从上千人变成了几百人,然后是一百人,几十人…目前劳恩身边只有三十多个新兵,其他人都被冲散了,生死未卜。劳恩领着他们翻越一座又一座废墟,仿佛紧贴着一道又长又矮的山脊暂避风雪,并祈祷在他们冲向人间的路上不会被敌人发现。几天前,这里的废墟还是一片相对平缓的空地,脚下是完整的石块和木板。如今,平地因法术的持续轰炸而化为连绵起伏的大坑和小丘,脚下破碎的泥淖里满是血和干瘪的内脏。

一行人沿着魔力肆虐出的沟槽潜行着,靴子踩碎玻璃化的土壤,在血水坑中溅起水花。他们瑟瑟发抖,他们悄无声息,隐藏在战场中心的裂缝里,抱着模棱两可的希望撤退。

一开始劳恩觉得他们应该能成功,至少能抵达内墙外的集结点。逃进内城则是另一码事了,他们姗姗来迟,而内墙已经快被夷为平地了。但不管怎样,事情得一步一步来,第三团还未正式建立时,马修就总对他这么说。

“就快了,再坚持一下。”劳恩既是在说给自己听,也是在鼓舞手下士气,“已经能看到地标了。最多还有五条街,我们便安全了。”

他试着无视掉仍在不断肆虐的火焰风暴。抵达集结点,与那些同样被打散的溃兵编成临时军团,然后躲到内墙后,活下去的路上有如此多的障碍。一旦进入防区,劳恩就得祈祷自己是溃兵中军衔最高的人,否则问题就变得复杂了。

人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会忍受一切痛苦和恐怖,他们越过泥泞与喧嚣,低声祈祷,步子在脚下打着滑。命运女神的恩典从不会持久,战争中更是如此,宁静的时刻如白驹过隙。托林率先听到了咏唱声,他刚想开口提醒,劳恩便举起一只手,让其他人疲惫地停了下来。

“安静。”他发出嘘声。

“审判!裁决!审判!裁决!”这狂喜的咏唱声如此刺耳,几乎疯癫,在风中如同渐近的潮汐。

“圣裁!圣裁!圣裁!”

随后传来了武器交击的声音,然后是将死者的尖叫。

劳恩回头看向那些写满疲惫的肮脏脸庞。这些新兵眼中都有同样的恐惧,以及同样的期待,他们相信劳恩能拯救他们。

尖叫声来自南方废墟,就在一堵断墙的另一头,集结点则在西边。他完全可以不管。

劳恩犹豫了。他知道这帮新兵根本谈不上战斗力,但他不能不管,他可是骑士,一个摆脱了平民身份的准贵族,他必须得看看,也许能帮上忙…

“你,跟我来。”劳恩指了指托林,“其他人在这待命。”

劳恩和托林手脚并用爬上泥坡。滚烫的碎石逐渐埋住他们的手脚,随后又在他们身下瓦解,使他们只能不断向上爬才不至于滑下。尸体的恶臭从地下传来,闻起来好像变质了很久的鱼。曾住在这里的很多平民都死了,没有墓碑铭记。在战时,能埋进家园的土地就算最高规格的葬礼,也是最痛快的死亡,这是任何老兵都向往的。

当他们抵达废墙顶部时,咏唱声更加响亮了。

“全父注视着我!祂的恩典!为了荣耀,献上异端的心脏!”

劳恩在一年前并未听过如此恐怖的祷告,但长期的战斗已经让他不会动不动就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了。他只记得未受战争摧残时,艾瑟尔的天空还一尘不染。而后,他亲眼目睹所有的惨剧…

他的力量在流失。该死的,劳恩目光茫然,脑海中回想着暴行,掏出一块肉干塞进嘴里。

好受多了。他摆脱掉不适感,用坚毅的目光鼓舞着浑身颤抖的托林。

几百米外,在破碎的凹坑底部,一队溃兵正沿着马车残骸铺成的坡道艰难跛行,他们身后是烟雾密布的瓦砾和若隐若现的人影。从制服上看这些人是城主拉斐尔的私人部队,他们定是被冲散了,于是便为了活下去而逃向集结点,就像第三团一样。

但敌人发现了他们。对于全能之主的仆从来说,杀谁并不重要,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异端的鲜血对他们而言都是换取神恩的货币。

“注视我!奉献!完美的献祭!高洁的牺牲!”敌人在杀戮的同时高声吟咏着。

劳恩无能为力,他看到这些倒霉蛋身后是六位圣殿骑士和几十个圣佑军,他们训练有素,战意高昂,不出十分钟便能把那帮溃兵屠戮殆尽。

“太多了,也太远了…”劳恩转身慢慢滑下断墙。从这里他看不到受创天空的恐怖颜色,只有红色,凝迹交织成烟雾图案,一个狮鹫骑士正在上空与三只巨鹰搏斗,它们飞得很高。一切看起来都平静无比,这是毁灭的阴云。

“大人?”托林仍在上面看着。他不理解,敌人只有几十人,但溃兵有上百人,只要…只要有人指挥他们发起反击…

“下来吧,孩子。我们无能为力。”劳恩叹了口气,“那些圣佑军好对付,但他们身边有六个圣殿骑士。”

托林摇摇头,目光空洞:“为什么?大人,只要您来指挥他们,我们就能击退敌人。”

劳恩没有作声,他本来就不像马修那样健谈。没错,这确实是一种极为乐观的设想,但也只是设想。身经百战的劳恩很清楚,这些人大概率不会在士气崩溃的情况下服从他的命令。即使他们勉强听从命令,斗志涣散,一盘散沙的羊群也无法与恶狼抗衡。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管他们,起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死得比较痛快。

“裁决!裁决!”

整齐的怒吼伴随着残酷又令人反胃的切肉声,还有战争傀儡的咆哮。尖叫声逐渐接近,一些人被赶上坡,朝着劳恩的位置而来。

“大人!”托林咬牙切齿地低吼。

“下来,小子,这是命令。”

他试着对新兵温和一些,但托林并未听进去,反而缓缓起身。

“我受够了,你这懦夫!”少年愤怒地起身,“友军正遭到屠杀,我们竟还要像老鼠一样躲在暗处,这算什么战士?”

“你给我下来!”劳恩又气又急,上前去抓托林的脚踝,用力一拉,托林跌了下来。

但还是迟了。十几个溃兵脱离了集体,指向断墙,大声呼喊着。他们意识到了拯救之所在,绝望地冲向断墙。假如他们没被发现,也许劳恩还能带新兵们离开,但这群溃兵吸引了一个身着德拉维特重型盔甲、浑身是血的圣殿骑士的注意。他的头盔转向劳恩的方向,而后提着阔剑追了过来。

“你害死了我们所有人!”劳恩迅速起身向后跑去。

“懦夫不配活着!”托林说着,缓缓端起长矛。

劳恩健步如飞。

“跑!”他朝着躲起来的新兵们大喊道,“所有人,快跑!”

他们在惊骇中发呆,看着托林发出怒吼,无畏地迎向圣殿骑士。

“别他*的发呆了!跑!”劳恩大喊着,新兵们终于回过神来,开始逃跑。

他们在破碎的废墟中穿行。托林独自站在断墙边缘,矛杆抵着肩膀。劳恩回头看他时,圣殿骑士冷酷无情的横扫将他拦腰斩成两段。

“快!快!”劳恩哆哆嗦嗦地计算着那个圣殿骑士大概用了多长时间越过断墙。

新兵们连滚带爬,试图逃脱身后的梦魇,但他们注定在劫难逃。另一个圣殿骑士突然从侧边的废墟上现身,只一个照面就斩落了两个新兵的头颅。

他们到处都是。

跑不掉了。

劳恩和其余的新兵拼命往碎石堆里跑,试图用轻型盔甲的机动优势甩开敌人,但德拉维特板甲作为难以量产,只配给了少量精锐部队的昂贵军备,从设计之初就在保证防护能力无可挑剔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削减了重量。哪怕劳恩已经用上了吃奶的劲跑,身后传来的咆哮声仍在逼近,其中一个新兵回过了头,面对其所目睹的恐怖,他发出了尖叫。

一声可怕的战吼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为了全能天父的荣耀!”

那新兵的颅骨连带头盔一并被劈开,飞溅的脑浆和骨骼碎片扎伤了劳恩的脸颊,如同鞭子一样鞭策着他。

心脏在狂跳不止,圣殿骑士的盔甲因大幅度运动而哗哗作响。一只被鲜血染红的拳套揪走了劳恩身旁的又一个新兵,伴随着哭喊声,其他人尖叫着,如惊弓之鸟般抱头鼠窜。劳恩停了下来,他逃不掉的。

托林是对的。

劳恩的内心涌起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他拔出佩剑,为自己的胆怯而羞愧。

“站住!像个男人一样战斗!”

新兵们已经被吓破了胆,没人停下。于是劳恩从容地转身直面死神。

那圣殿骑士简直是个怪物,近两米高,盔甲上装饰着纯洁圣印和受祝铭文。疯狂的屠戮抽干了他的理智,这个像牛一样强壮的骑士用双手持剑,将一个被捅穿的士兵举过头顶。士兵血流如注,在重力的作用下被剑刃剖成了两半,痛苦地死去了。

另一个圣殿骑士怒吼着,扔下受害者的残躯,继续追击其他幸存者。

“杀光异端!”

劳恩举剑劈砍,他的手因恐惧分泌的肾上腺素而颤抖,但他距离那个圣殿骑士很近,近到不可能砍偏,剑锋命中了目标,在胸甲上撕出一道丑陋的伤口。即使是缺乏维护的附魔武器,依然能对重型盔甲造成有效杀伤,但其他人就没这种好运了。眼看劳恩的反击有了效果,几个新兵也有样学样,仓促组织起反击。勇气可嘉,但普通长矛刺在重型盔甲上的唯一收获就是几点凹陷。毕竟新兵们的攻击既无准头又无章法,谁又能指望他们创造奇迹呢?被激怒的骑士伸开双臂,发出怒吼,竟顶着数把长矛的围攻钳住了一个新兵的喉咙,将他活活扼死。

另一个骑士正在屠宰新兵,所以暂时是一对一。劳恩很清楚自己不过是走运才伤到了对手——毕竟和正儿八经的骑士对抗,他能取胜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他瞄准了圣殿骑士的脖子附近,那里没有层层钢铁保护,只有锁子甲和一道薄薄的鳞片。虽然他知道德拉维特板甲的真正弱点是关节连接处,但在实战中他不能把容错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弱点部位作为击倒强敌的唯一机会。

千万不能失手啊。

在劳恩出剑的同时,那骑士也刺出一剑以示回应。双方的攻击几乎同时抵达,千疮百孔的附魔盔甲帮劳恩挡下了致命伤,劳恩的攻击也被骑士闪开,势不可挡的剑锋在骑士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骇人的伤口,然而那骑士仍然挺立着,昂起头,紧握拳,咕哝地忏悔着自己犯下了傲慢轻敌的罪孽。

一记重击让劳恩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他踉跄着后退。一些新兵已经爬出了废墟,逃往另一条街道。

“为了战斗的荣耀,我已经给了你击败我的机会,因为我承认你们的卑劣。”那骑士闷在头盔里的声音异常平静,与他的狂暴举止极不相符。“你失败了,现在面对你的死神吧。赞美祂的恩典吧,因为在地狱里你们有的是时间忏悔。”

劳恩的双手颤抖得如此剧烈,他几乎无法把手中的剑提起。足足试了三次,他才成功摆好对敌的姿势。那个骑士大笑着,声音低沉冷酷,但充满愉悦。他将阔剑举至胸前敬礼。

筋疲力竭的劳恩咬紧牙关。

赢不了的。

但他会战至最后一刻,不负兰斯骑士的荣耀。

变故发生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劳恩都没有时间酝酿攻势。一根五米长的龙枪从天而降,炸碎了那个圣殿骑士的头颅和半个身子。强大的气流烫伤了劳恩的脸庞,震得他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另一个圣殿骑士还未反应过来,随后被尘埃中飞出的耀银箭洞穿了心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残躯,跪倒在地,侧身倒在了血泊中。

劳恩扭头面向他的救星,却惊恐地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狮鹫骑士。她和她死去的坐骑靠在一起,遍体鳞伤,看敌人倒下,她手中的弩也掉在了地上。劳恩上前查看,只是粗略扫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没救了——她的脏腑已经被掏空,两条腿被扯断,全身皮开肉绽,仿佛一坨被扔进绞肉机里来回折腾了好几遍的肉馅。劳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刚想开口道谢,就看那骑士的嘴唇动了动。

“咳咳…”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从被揉成一团废铁的胸甲里掏出一封信。“把这个,给劳伦斯阁下。别相信…任何人,快…去……”

“长官?”劳恩战战兢兢地接过信,“这是?”

“你最好…别问…”她虚弱地开口道:“里面的信息极其重要,关乎…整场战争的成败。如果…信送到…你会赢得…任何…”

她咳嗽了一声,急切地传出难以理解的信息。但血已经浸透了喉管,她努力数次也未能发出半点声音。不到一分钟,她便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了。虽然她话没说完,但劳恩已经完全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此时幸存的几个新兵围拢过来,他们必须为冠军的战死献上一份敬意,如果不是她在死前杀掉了这两个圣殿骑士,那他们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我会把它带到的。”劳恩对女骑士的尸体躬身致敬,“以我的生命起誓。”

“大人?”一个新兵怯怯地开口,“我们是不是该动身了…”

“没错。”劳恩把信掖进胸甲最厚实的地方,并顺手拿起了女骑士的佩剑和手弩。“我们要去当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