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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大修女对拱卫圣城的士兵们平静的下令,巨城高耸的纯白塔楼上响起了钟声。十六里半的街道上,唱诗班发出整齐的呜呜声,巡行修士带着朝圣般的狂喜穿越人群,他们手中香炉排出的烟厚重得如一堵墙,沿着街道滚滚而来。一些衣不蔽体的底层可怜人破例被允许在白天现身于街道两侧,肩披一条白巾,在护卫队昂首经过时颤巍巍地抓一把花瓣洒在天上。即使到了神国的地界后看押劳伦斯的队伍由五个军团缩减到了三个大队,但这些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依然震耳欲聋,骇得围观民众不敢大声交谈——然而这都是假象。此时除了押送劳伦斯的三个大队外,便只有不到两千人的城防军在拱卫偌大的圣城了。因为彻底歼灭大逆奥兰多的机会千载难逢,联军的精锐部队已尽数出动,哪怕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也都被拉上了前线——为了提前终结一场可能将持续几十年的围城战,调动二十万人围攻奥兰多不到一万人的军团,是不能被称之为小题大做的。

与踌躇满志的护卫队不同,当围攻奥兰多的命令传下去时,人满为患的军营里鸦雀无声。作为兰斯最后的传奇人物,猩红大公的威名早已成了恐怖血腥的代名词,无论他面对何等强敌,都能成为最后的赢家,这匪夷所思的事实让即将踏上战场的联军士兵们手脚冰凉,全身无力。当上一次讨逆圣战的幸存者跪在地上哆嗦着念叨‘恶魔’的名字时,名为恐惧的病毒便已经开始扩散了。恶魔是不死的,猩红大公是不可战胜的,他的传奇经历不胜枚举,他身下的尸骸能填满堕落深渊…只有下级军官们扬起鞭子大声咆哮时,士兵们才会不情愿地向西境腹地行进。他们喉咙发干,脚步迟缓,感觉行向死亡却无回头路可走。丰盛的午餐和沉甸甸的金币暂时抵制住了困扰他们的绝望感,但即便如此还是没人能保证他们会在几十倍的军力优势下击败疲惫不堪的猩红大公。即便斩下了奥兰多的首级,这场战争仍然不会立马结束。他们可能会击败敌人,但更有可能在见证胜利的曙光前被一柄矛或一把剑杀死。已经见过军团大规模补员了好几茬人的圣佑军老兵会想,或许随军牧师煽动性的宣讲只适合拿来做他们连队的墓志铭。

前线战场的具体情况劳伦斯无从知晓,但从许多路人焦虑不堪的神情看,也许情况比他预计得要乐观不少。他能预见的只是一系列通过逻辑网络串联在一起的重要时刻,大多数时刻他都无法预见,浸淫灵魂法术多年他也仅是能让个人世界线产生微不足道的颤动。越是使用它、了解它,他越能体会到,在有些时刻,改写那些真正决定命运的重要时刻是何等艰难,好像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某个普通人的临时起意或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错误,都会威胁到最终的结果。梅菲斯托不曾告诉他,这样的事情通常会被视为错觉,那是脊柱上的微颤,风向的变化,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这些时刻是某种预示,它们的到来是可以触摸并感知的。

毫无疑问,那份启示此刻就在这里。当穿越圣城那长得令人绝望的街道后,劳伦斯搭乘的马车最终获得了进入圣城核心地区的许可。他在无所事事的时间四处观察,发现内环城区的守卫仅有几十人,且并未配备重型武器。他第一次感到一阵不安,不知教会是否已经知晓了他的计划并设下陷阱。

整个区域的紧张气氛加深了他的不安,满脸虔诚的军官和谦卑至极的士兵们正努力放低姿态,准备亲眼见证至高无上的教皇降下裁决。神选者的预言已经应验了;不久他们将会看到他们所爱之神的脸,知道真正的狂喜,沉浸在纯粹欢喜的幸福之中。然而奥菲莉亚另有打算,他们将在完成押送的使命后被重新部署在外围城区,以防止奥兰多可能安排好的意外发生。在神国中没人有喘息和享乐的机会,责任没有止境,从来没有。

奉献和奉献,继续奉献,这是圣佑军的非官方口头禅。在宏伟的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幽邃走廊的拱门前,奥菲莉亚在护卫的包围下现身。几年不见,她的个子又长高了些,眼中呈现的疲惫更深了。一件与护卫们银白盔甲格格不入的纯黑长裙从她光滑的肩膀上垂下来,每一寸布料上都装饰着黑曜石,散发出熏香的气息。这是古代圣女的祭礼装束,只有在重大场合才可能被穿上。很久以前,圣女被称为灾厄祭司,她们是未来的预言者和历史的守望者,她们筛选羔羊,预言未来,从全能之主晦涩的启迪中提取真理。她们很强大。非常强大。

“说实话我很意外。”奥菲莉亚说。没有开场白,也没有问候或致敬。劳伦斯倒是并不意外,毕竟她很久以前就否认了他们的友谊。承诺?在奥菲莉亚那里它似乎只是一种虚伪的奖赏,如一枚永远不会贬值,却也永远无法兑现的金币。

“我没得选。”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迷途者,即使是混沌的幽魂也有片刻清醒。告诉我你得到的启迪,以及为何找我。”

劳伦斯耸了耸肩。

“因为我的妻女在这里,陛下。还有我的人民,我的荣耀。”

“请别把我当做一个愚蠢的人,劳伦斯阁下。”奥菲莉亚那深沉而富有共鸣的声音充斥着圣城上方的天穹。这是他们再次博弈的不详开端。“那只是一道让你不要有过激之举的保险,而非促使你决定来见我的真实原因。”

劳伦斯静止不动,一言不发,这是个明智的举动。毕竟他身在三个大队的包围下,面对着她从万千杀手中精心挑选的冠军们的凝视。即使再苦修几十年剑术,将身体素质锻炼到极致,他都不会有任何机会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伤害到奥菲莉亚。

所以他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将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放过我的妻女,还有我无辜的人民。”劳伦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你不是想要我脑子里的东西吗?那就马上照办,否则你只会得到一颗被搅碎的大脑。”

“把她们带到这来。”奥菲莉亚平静地瞥了护卫一眼。她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就像一只在阴影中与受伤猎物对峙的狼。这难道不是她最应该感到不安的紧急时刻吗?恰恰相反,奥菲莉亚缓步上前,用修长而细腻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劳伦斯冷若冰霜的脸颊。

“你投降的两天后,奥兰多便集结了部队,准备与联军在猩红平原上一决雌雄。你想让我认为这只是巧合?不,我不相信巧合,甚至不相信天命。”她告诉劳伦斯,向前倾身以强调自己的意图。那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真正的威胁,“如果你假意臣服于我只是为了对奥兰多的一意孤行进行一些小小的报复,那么我们现在的对话将完全不同,自命不凡的银翼骑士。我的确非常想要那些秘宝,但如果我得不到它们,我会让你的妻女,你的亲朋,你的人民,你在意的任何东西都在你的注视下化为灰烬。”她把身体几乎贴在劳伦斯身上,故意露出纤细娇嫩的咽喉,让它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劳伦斯颤抖的唇边。她愉快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指在他的胸甲上徘徊。“我能嗅到你的恐惧,就像奄奄一息的鹿看着狼群争抢着分食自己的肉一样。”她停顿了一下,不怀好意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劳伦斯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所以,想好了再回答我。你得到了什么启迪,又为何来找我?”

此时护卫已经将他的妻女和那些被掳走的妇孺带了过来。她们被五花大绑,却精力充沛,一见到劳伦斯就激动地呜呜大叫,只似受到惊吓,没遭什么皮肉之苦。奥菲莉亚敏锐地捕捉到了劳伦斯眼底迸出的那抹柔光,她轻蔑地盯着人群中泪眼婆娑的菲丽丝,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上了劳伦斯的唇。

劳伦斯并未挣扎,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心灰意冷。

“这是一个选择的分歧点,神选者。一个决定就会导致未来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此时此刻,在我怀中的这个男人,他将彻底毁掉我们必须保护的一切,但他同样也能成为带来希望与光明的使者。来吧,天真的小骑士,在做出你的选择前,丢掉匕首,别让它弄伤你自己,否则我无法保证她们还能安然无恙。”

劳伦斯咬牙切齿了好一会,终于懊恼地哼了一声,将匕首用力掷向人群外。那匕首打在教堂墙上,磕掉了一点墙皮,又弹回到地上,最终从水渠缝隙中滑入下水道。

“乖孩子。”奥菲莉亚笑了,带着一股慵懒的期待,她放开劳伦斯,退后一步。“我是你的救主,劳伦斯,你将重生。信仰乃通往自由之路,我将赐你使命:以巴尔之伟力在一千个战场的前线作战,而不曾承受哪怕任何一个微小的伤口。现在,跪下,亲吻我的脚趾,宣誓你的忠诚。”

劳伦斯停顿了一下。“什么?”

“跪下,亲吻我的脚趾,发誓你将效忠于我,永不背叛,然后你和你的人民将获得我的仁慈。”

就这么简单。劳伦斯自嘲着。付出了那么多的鲜血,最终却得知想要避免那些悲剧是如此简单。整整八年过去了,上次与奥菲莉亚会面对他来说仍有点不真实。他是军团里的模范骑士?还是个偏执的理想主义者?现在想来,奥菲莉亚才是理想主义者,是真正的信徒,而他不过是个处于暴怒与执拗中,不愿接受自己命运的普通人罢了。

我只是单纯的想成为一名骑士。

耀武扬威,为所欲为。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享受别人的欢呼声。

在酒池肉林里过完称心如意的一生。

劳伦斯默默地吸收着这一切,然后跪下表示臣服。他的肢体语言几乎无法辨认,就像他的表情一样,因为他面对如日中天的征服者时没有掩饰内心的抗拒。科恩团长察觉到他身上微妙的傲慢气息,他屈服的动作中带着一种轻蔑的昂扬,这让他感到愤怒。

不。至少不是现在。他深呼吸,在他被迫对骨髓中不断膨胀的怒火做一些事之前,劳伦斯瞟了他一眼。他瞳孔深处的东西撼动了他的感官,好像时光倒流,那时候玛丽亚还尚未被割喉,她的军团也未遭受重创。

那种悲伤…

那种疲惫…

那种痛苦…

那种释然…

就像受到了当头一棍似的,科恩感到自己的思绪再次翻涌,就像是被阵风卷起的树叶。阴影环绕着他,一如那个被逼疯的女骑士。那是灵魂尖叫着想要解脱的祈愿,是冷眼看着世界支离破碎的炙热恨意。这让科恩确信,是现在,应该是现在了。那一刻,复仇的完美一刻。科恩瞪大双眼,用力攥住剑柄,荣光刃微微出鞘发出致命的嗡鸣。

“不。”奥菲莉亚说。

“不!”菲丽丝说。

劳伦斯抬头看了看菲丽丝,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现场的气氛肃杀到了极点,上百名护卫伫立在奥菲莉亚身侧磨刀霍霍,时刻准备出手,但劳伦斯只是慢慢地伏下上身,非常缓慢地爬到了奥菲莉亚脚下。

这是行不通的,劳伦斯脑海中的一个声音说,一个既属于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她定有所防备。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风向发生了变化。劳伦斯伸手去捧奥菲莉亚的脚,他的掌面宽大,手指修长,有分明的关节,因常年持剑厮杀而生的老茧使他的手看上去稳固而有力。反观奥菲莉亚的鞋子,做工用料均是普普通通,与踩着它的玉足并不相称。那双鞋是初代圣女留下的,祭礼装束却不是,有传言称这件长裙最初的主人是斯托姆三世的小女儿。在被一位富商花重金买下并献给教会前,这件历史悠久的长裙已经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初的起点是篡位者菲利普大女儿的象牙衣柜。曾拥有它的人,无一不是权豪势要的人中龙凤,但它的每位主人都会遭遇不幸,无一例外。就连当初把它献给教会的那位富商,也发现圣女回赠的慷慨祝福和一点点金银并不能改善他家道中落的窘迫生活,最终他在破败的庄园里躺了三年,于止不住的咳嗽声和家人的争吵声里迎来终点。

多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早已被遗忘,只剩下一些模棱两可的传闻。诅咒吗?此刻,劳伦斯的手罕见得轻柔,拇指拂过皮制鞋面,拂过有些变了色的铜饰,拂过略带弧度的鞋跟,拂过脚面,还有上面一道浅浅的疤痕。他轻慢的迟缓动作令护卫们恼怒,只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当木桩,猛敲几下,以示圣体庄严,不可亵渎。然而眼下奥菲莉亚默不作声,甚至还警告了科恩骑士长,其他护卫也只好暂且忍住,一动不动。说到底,是奥菲莉亚太过仁慈,竟要当众宽恕这位搞砸了所有事,并提前引发了战争的罪人。

劳伦斯吻了吻她的脚趾,而后凝视着她脚面上的疤痕。没有图穷匕见,没有血溅三尺,他就这么自然地亲吻,双目紧闭的脸上挂着像是快要窒息的虔诚。就连奥菲莉亚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疑,她预见了千百种可能,却唯独没料到他就这么简单的屈服了。

“你到底…”

“我毫无疑问遵从着您的话语,主人。”

“那就是,接受的意思吗?”

“意思是我将尊敬您,侍奉您,因为是您的意愿让我这样做。”劳伦斯没有抬头,他的声音很粗糙。

“那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奥菲莉亚放缓语速,并观察着劳伦斯的神态,“但这意味着你不再是亚当家族的成员,也不是猩红大公的继承人了。事情改变了,新秩序会取代旧的,要生存就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去适应,你是个能适应的骑士吗?”

“是的。”

奥菲莉亚盯着劳伦斯,他凝视着她脚上的疤痕,始终不曾把头抬起。表情呆滞,眼中毫无生气,不难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那或许是一种放弃的表情。一旦他后悔并有朝一日选择了背弃,她就必须杀死劳伦斯,这是应对那则古老预言的最佳做法。兰斯人是不可信任的。然而,不尝试一下似乎有些浪费,神选者的力量超乎想象。

“好吧,我们拭目以待。”奥菲莉亚犹豫了片刻说道。“起来。我允许你提出一个请求,作为对你洗心革面的奖赏。”

她没有杀他。没有直接杀。这显然是有意为之,因为奥菲莉亚若真有一点念头,他现在也不会有命在。

“请放过我的妻女,还有我的人民,让他们离开。”

“这可真是我听过的最具兰斯骑士精神的请求了。”奥菲莉亚轻轻哼了一声,“是因为知道我不可能放过奥兰多吗?可以。但你的妻女必须留下,因为重新建立信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了。”

护卫们看向劳伦斯,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这是何等傲慢?就连接受奴隶施舍的乞丐都不会给出如此浮躁粗鄙的回应。但奥菲莉亚微微上扬的嘴角代表着她根本不在乎这种程度的失礼,于是事情似乎又变得微妙起来,奥菲莉亚的贴身护卫带着愤怒与厌恶向后退去,像帷幕一样散开以示某种敬意。劳伦斯没有理会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他不屑于这些狂信徒无足轻重的尊敬。

将被释放的妻女揽入怀中,劳伦斯心头的恐惧渐渐消散了。深呼吸,控制心跳。已身经百战的银翼骑士不再需要酒精和鲜血的麻醉也能鼓起勇气,模糊的准备和作战理论构建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忐忑不安?还是渴求解脱?或许都不是。他竭力阻止那些情绪在肢体中蔓延,那份焦急与自责几乎让他的颅骨燃烧起来。对失败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这些恐惧贯穿了他降生以来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一个威胁,一个邀请,一个诱人的承诺,到底怎么选才不会再次犯下致命错误?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陷入了诸神所设计的庞大阴谋,怎么选都是在顺着祂们预想的结局前进,他的角色仅仅是担任祂们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血统带来的错觉和命运的捉弄让他相信这是一趟绝妙的人生体验,一场只能由他完成的伟大使命。

谁知道呢。慢慢地,他的决心回来了,通过妻女的拥抱和妇孺们的赞美滴入体内。一个名字,一个存在,一个生命,一个半神。大门嘎嘎作响,那道微弱的曙光照进了他的囚笼,空气飘进来,带着兰斯皇家墓园里那般了无生机,夹杂着无数岁月的尘埃。这样就好,真的是完美。

勇敢。

勇敢一点。

他深入虚空界,感受到了绵延数十里的下水道和地下通道,这些图形如蛛网般裹住他的身体。无法逃脱,无法移动,来自地狱的灵魂和迷失的声音将来临并淹没他,再由奥秘之主道出命运的审判,递上最后一击。那些他最信任的人被赋予了一个选择,要么荣耀加身,要么白白死去。其他人选的话,他们大概会向奥菲莉亚俯首称臣,献上税金和一切宝物以保留性命与体面的身份。但唐纳德绝对不会,他可以是胡言乱语的诗人,穷困潦倒的流浪者,死于非命的无名小卒,但绝不会是奴隶。为此,他必须回应他的期待。

“能陪我聊聊吗,主人?”他佝偻着身子,将挣扎的妻女拼命护在身后,“像以前那样,聊聊艺术,以及历史。”

“我很乐意。”奥菲莉亚说。她似乎在尽情呼吸,眼睛微闭,抬起两只手臂,五指张开,头向后仰,银白色的秀发顺着肩膀垂落。“艺术,历史。啊,多么有趣,兰斯人天生就有这类天赋,美丽的油画,动人的音乐,还有,血腥的历史…”她呼出一口气,眼睑睁开,放下手臂,略带惋惜的嘲弄道:“可惜这都是过去了。因为兰斯最后的历史马上就要终结了,恶魔留下的伤口终于战胜了奥兰多。”

劳伦斯顿觉六神无主。

这不可能是真的。毕竟,这一刻不可能是真实的。

“这不可能。”劳伦斯咕哝道。

“是吗?”奥菲莉亚大笑着说,“啊,傲慢,这甜美的罪恶是多么诱人。何不接受现实呢?大逆奥兰多终于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了。他以为自己是神吗?竟狂妄到带一万人与联军主力正面抗衡。或许这在兰斯人的概念里被称作勇敢,但另一方面,他可能是…”

现在劳伦斯明白为什么圣城的军队如此之少了,他知道猩红大公会派出诱饵帮他吸引敌人主力部队的注意,但他从未想到奥兰多会以自己作为诱饵。

“你确定吗?”劳伦斯的身体微微颤抖,那沉重的真相压得他喘不上气,“他可是猩红大公,百战百胜的…”

“我想你能猜到结果,不是吗?”

劳伦斯摇摇头。他当然能猜到,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将军也只能在军力1:9的情况下取得险胜,1:20…他不敢想,这种情况下能留具全尸已是万幸。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了帮助一无是处,软弱无能的我,毫不犹豫地赌上性命。卡琳是这样,就连奥兰多也是如此…为什么?

在此之前,劳伦斯每次都会把负面情绪释放到很远的地方,比如茶花领附近的山上,或者是沃河下游的荒滩上。当愤怒与悲伤的野兽发出嚎叫声在脑海中游荡时,劳伦斯的心中除了赶紧远离亲友外别无他求。

但此刻,他内心的阴暗面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猩红女王上,无比期待即将到来的大屠杀,但他同时也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无比的厌恶。他竭尽全力地将这种冲动压制在骑士的自律与贵族的尊严之下,可他的自控力并不是无限的,连续几年的血腥战争和络绎不绝的糟心破事早已将他的荣誉感与道德腐蚀得千疮百孔。一群畜生…劳伦斯对敌人乃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平民充满了纯粹的仇恨,只有这些野蛮的狂信徒会在杀死一个曾拯救人类文明的年迈英雄后,经历完大肆屠戮,还能聚在一起高唱圣歌。当劳伦斯听到遥远战场上回荡的哀嚎与被诅咒的哭泣时,内心被一股巨大的邪恶满足感所占据。

“我很抱歉。”奥菲莉亚虽然微微颔首,但语气中并无任何歉意。

“我也很抱歉。”

奥菲莉亚微微眯眼,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指什么?”

“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将妻女护在身后,清了清喉咙里的灰尘。干燥的风吹动着钉在他胸甲上的纯洁印记。在他脚下,一条人头攒动的灵魂之河铺展开来,迅速渗入地下。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奥菲莉亚的内心是如此不安,如此恐惧,这种矛盾的违和感让她感到困惑。

一枚毒箭从太阳里坠落,正好击中了人群中的奥菲莉亚。此时,她终于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成百上千的士兵和护卫架起盾墙环顾四周,因为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愤怒的吼声。

刚开始,找不到任何敌人的影子,护卫们在惊恐与自责中逼近劳伦斯,因为不管他有什么打算,貌似都要到此为止了。然后,劳伦斯将猩红女王拔了出来。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突然,那把剑再次发生了变化,暖红色的火苗从剑刃上升起,那些逼近的护卫如同被塞壬蛊惑般站在原地,放下武器,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伴随着箭雨的袭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此时喊杀声再次响起,如潮水般涌来,猩红大公的精锐部队从外城区发起了进攻。

“到此为止了,尊贵的陛下。”劳伦斯喃喃自语,“我相信你是绝不可能逃走的。”

更多的尖叫声传来,地行龙骑士的龙枪在疯狂舞动着。让他们摆好架势从宽阔平整的街道上发动冲锋简直是一场人造天灾,街道上的士兵在猝不及防下根本无法组织防御阵型,只能三三两两逃到民居高处奋力搭箭射向横冲直撞的龙群,但大部分箭矢都从龙骑士的盔甲上弹开,并插进他们坐骑脚下的大块碎肉中。几十个勇敢的圣佑军擎起长矛,把那些怀抱孩童的妇女护在身后,但他们的努力毫无意义,当龙骑士们毫无迟滞地碾过人群时,四分五裂的尸体被高高地抛向空中。

就连奥菲莉亚的护卫们也开始被迫后撤,卡库鲁长弓团射出的夺命箭雨倾盆而下,精准得令人胆寒。哪怕有重型盾牌的保护,总会有那么几支又粗又长的破甲箭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射入盾阵,其尖端从护卫膨胀的头颅后爆裂而出。他们无可奈何,只得用肉身替受伤的奥菲莉亚挡下箭雨,拼命掩护手脚健全的幸存者们拽着伤员撤回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内部。凭借意志和决心,奥菲莉亚推开了身前因为毒发而痉挛的护卫,发出了气急败坏的质问。

“你究竟是如何在守夜者的眼皮底下部署了…”

“古老的木马把戏,陛下。感谢您仁慈地给予我贵族待遇,使我能沿途架设上百个法术节点,让远程传送的误差距离缩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劳伦斯冷眼目送着护卫们架起奥菲莉亚退入教堂,语气中却并未有解脱的喜悦之情。“接下来,我将俘虏你,彻底结束这场战争,以弥补我的罪过。至于那些无辜的死难者,就让他们等我下了地狱再来审判我吧。”

本来有些惊慌失措的奥菲莉亚在听到答案后,竟呆愣了几秒。在想通一切后,她错愕地眨了眨眼,然后笑了起来。

“竟是这样…只是这样?别小看了人类心中纯粹的兽欲啊,你所认为的那点暴行与罪孽在这片土地上甚至不能称之为恶。”

那种如孩童之间互相作弄的小小恶意突然让奥菲莉亚感受到了久违的愉悦,就像是童年时期的她与羊羔玩耍时突然想把它扔进水中的邪恶想法一样可爱又可笑。劳伦斯如此简单直接的反抗,竟然让多年在教廷与宫廷泥浆中跋涉的奥菲莉亚如沐春风。

真是个可爱的小骑士啊,一无所知之下竟然想用这种方法作为最后的手段,他的故乡一定到处都是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吧,如此纯洁的你又为何要来到这片土地上呢?

她发出一阵尖锐而疯狂的笑声,其中散发着难以捉摸的饥渴,失望与愤怒。

“你真可怜,竟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没有大军拱卫圣城,我就会束手就擒吗?”她说,“既然你只想结束这场战争,那就来抓我吧。如果你仅凭如此可笑的手段就能做到这种事,那我也不会费尽心机唤醒全能天父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唤醒你的神?难道有人指示你这么做?”

有那么一瞬间,劳伦斯想起了梅菲斯托在猩红大公的城堡对他说过的话。他那时说,“所有所谓的巧合,都带有一定含义,灵魂在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险时会调和命运以自保。”他那时的意思是劝劳伦斯三思后再决定是否学习灵魂法术,但意思是一样的。然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远在艾瑟尔被焚灭之前,况且梅菲斯托的劝告也不是驱使他来到此地的原因。

凡事皆有代价。

在他失神的瞬间,圣格里高利教堂的大门被牢牢关上了。一支箭打在厚重大门上雕刻的某位圣徒身上,磕掉了一点木屑,那圣徒眼中竟有鲜血般的粘稠液体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