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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陛下圣明,不输古之明君。既然陛下意将吾弟子削爵为民,自然有其道理。然弹劾吉国公之众臣若好生当差,又何故搭上性命冒死进谏?先帝厚待吾等山野村夫,若吾门下皆是狼心狗行之辈,清理门户自当义不容辞。所谓武将死战,文官死谏,只要能使陛下息雷霆之怒,吾等性命何足挂惜?

然在下有几事不解,其一乃于大人率群臣前往玄天门静坐,岂不是有逼宫之嫌?陛下尚在思虑,却有官员敢进言劝扰,私以为定有奸佞唆使。小之,则尚书令御下不严,不能统御百官,当治失职之罪;大之,便是于大人唆使百官,对抗皇命,贪污不法,欺民害国,其罪当诛。吾虽闲云野鹤之人,不喜干政,然奸佞当道,御史台不足以秉公执法,若陛下一时疏忽,受奸人蒙蔽,吾自当绝镇压云荒匪寇之业,率门下36弟子,徒孙4800人赴上燕清君侧,以报先帝厚恩,万死不辞。圣人言:知时争,知时不争,不动如山,动则如山崩。若朝中有人反对,其欺君之罪则不打自招。吾观天下苦苛政久已,此时如不肃清四海,还社稷太平,算是污了某剑仙之名。陛下难出宫墙,自然不知吾那徒儿虽家世显赫,性情却率直鲁莽,平日乐善好施,与吾等山野民夫无异,若要罚其不告不敬之罪,吾愿以身代之——不告父母,与西洲异民私定终身,此罪一也;若判罚畸轻畸重,致西洲将卒哗变,此罪二也;身为贵胄,不知谨慎自持,肆意妄为,有负君恩,此罪三也。三罪并罚,吾自无脸面再担帝师之名,清君侧后当归隐田园,再不问世事。

——剑仙叶辰的奏书,附太子印。

很久之后,剧痛带来的灼烧化作暖流,让劳伦斯竟有了种暖洋洋的感觉。他抬起头,冲着奥菲莉亚吐了口唾沫,不屑地看着她。

也许是失望的缘故,奥菲莉亚有些不耐烦,她让侏儒尽快撬开他的嘴,说完便走了。侏儒似乎也并不着急,他给劳伦斯灌了一瓶救赎之血,然后就着一块奶酪,慢慢喝起了果酒。

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再拷打劳伦斯。

第二天,劳伦斯被剧烈的钝痛唤醒,在他的大脑因突然醒来而昏昏沉沉的时候,一桶夹杂着冰块的盐水从头顶倒了下来。那好像是一桶岩浆,蛰得他不禁大叫一声。

“早安,神选者。”侏儒慵懒又随意的问候让劳伦斯汗毛倒立。

“我早你*的…”

突然眼前一亮。

神术的光芒无比刺眼,劳伦斯本能地要闭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睑被撑开,那尖锐的铁钩牢牢刺进眼眶周围,闭眼的动作微微撕裂了眼睑,鲜血瞬间模糊了瞳孔。

光线突然消失,四周一片漆黑,劳伦斯眼中只有一片斑痕。就在瞳孔停止收缩的瞬间,光芒再次爆发。仿佛伸进脑子里的一只手攥紧了神经,毫无顾虑地搅拌,让恶心和剧痛如海啸般涌来。

光芒再次熄灭,劳伦斯感觉自己都已经有些适应了,然而第三次的亮度更甚于前。劳伦斯坚持了三秒钟,就感觉空空如也的胃袋在疯狂收缩,一口酸水从嘴巴、鼻子里喷出,返流进气管,那腥酸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光线竟然可以像钝刀一样直插大脑,那感觉甚至比窒息还要痛苦。他奋力挣扎,想要呼吸,但胃酸灌满了鼻腔,大口吸入的腐烂空气都被憋在气管里,与酸味混在一起,仿佛那是一团愤怒的火药,要炸碎整个身体。

在一段时间的挣扎后,劳伦斯的意识开始涣散,一切变得安静。感受到身体在慢慢恢复的劳伦斯忍不住陷入了昏睡。当他睡得正香时,侏儒又一次唤醒了他,再度重复了上面的流程。

“早安,神选者。”

……

“午安,神选者。”

劳伦斯根本不清楚现在是黑夜还是白昼,抛开牢房被完全封闭的因素外,他每次睁开眼都只能看见刺眼的光芒。

终于,在折磨持续了不知多少次以后,柔和的烛光再次出现在劳伦斯面前。侏儒依旧坐在角落,就着奶酪喝酒,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表现得棒极了,”侏儒不怀好意地笑着走近,“所以,我替你向圣座请了功,她愿意奖励你一个机会。”

是吗?劳伦斯虚弱得连转动眼珠都吃力了,他的大脑再怎么迟钝也知道侏儒口中的奖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罗德尼先生,既然你执意要求,那就让你来替我做这差事吧。”

罗德尼丝毫没有富商巨贾的架子,他谦卑得像个乡下学徒,从侏儒的桌子上挑选合适的刑具。挫刀?侏儒摇了摇头。铁钉?失望的叹息。当罗德尼选择了一枚铁梨,并把这个装置放在手里转了一圈,扭动齿轮手柄,使梨的叶子逐渐散开时,侏儒欣慰地鼓起了掌,他看向罗德尼的目光自豪且专注,好似一位骄傲的老船长目送自己的得意门生第一次独自出海。

罗德尼把这个装置放在劳伦斯的两腿之间。

“快一点,”侏儒催促道:“别让我们的观众等急了。”

……

尽管护送劳伦斯的守卫们极力阻挡,不让战俘们提前目睹他们失魂落魄的领主,但衣衫褴褛的马修却在牢房大门关闭前的一霎与劳伦斯四目相对。伴随着轰隆关上的大门,他被领主那双黯淡眼瞳中几近溢出的深刻麻木所深深震撼。深感绝望的马修不禁猜想,在他们被俘的这些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能让一向勇武的神选者虚弱至此?

侏儒确实没说谎,劳伦斯是一场狂乱盛宴上的主菜。临时搭建的斗兽场规模并不算小,但要说能和兰斯的几座着名竞技场媲美,那必然是在撒谎。门洞众多,但独有一扇敞开,在劳伦斯被拖行经过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佯装读书的女人。她看上去并不属于一众仆役,但显然其政治层面的重要性并不足以让她参与这种级别的活动。

“坚强点。想想你的妻女,她们在看着你。”

劳伦斯身体一震,但看上去并未意识到她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他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

但无论如何,他不再选择沉默,做出了决定。神智不清了多日,他终于有了一个目标。

“玛丽亚女士,请不要干涉我们的工作。”卫兵有些愠怒地瞪了玛丽亚一眼,“如果圣座震怒,我们会变得比他还惨。”

玛丽亚抿着嘴,目送一行人走入斗兽场。她不能,也不想拯救劳伦斯,这么做只是因为要还梅菲斯托一个人情罢了。

被独自丢在空地上的劳伦斯艰难起身,打量着周遭的事物。四周的席位上是延绵不绝的人海,乍一眼看去,它们仿佛洁白的沙砾,但注视得越久,就越能发觉越多的色彩:那些颜色变化万千,如彩虹般斑斓,光影交织之间编成了这宏伟人墙。

而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之上,是一片湛蓝得令人心碎的天穹,缕缕云絮如最上等的棉花,荡出圈圈涟漪。在劳伦斯意识到时间的流动前,他身边就出现了一连串的镣铐摩擦声。

“大人!”

“不…不!”

劳伦斯以一种常年被关节炎折磨的迟暮老人特有的,缓慢而小心的动作回过头去。他眨眨眼,过了片刻才认出那是十几个第三团的士兵,只是他们都戴着镣铐,骨瘦如柴。半晌之后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呼唤自己的劳伦斯发出了激动的呜呜声。他的声音脆弱而缓慢,近乎有些口吃,但战俘们表示理解,因为猜到他受了许多折磨,才不得不与自己的唇舌作斗争。

“羔羊们,安静!”中年主教的威严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依照圣座之意,大逆亚当·劳伦斯罪无可恕,但其部下多为无知之人,受蛊惑从恶还罪不至死,故赐其一场试炼,若得胜,便无罪释放,赐其自由。反之…应该没什么反之,毕竟有圣巴尔的神选者帮助,他能以一敌百。”

他的声音中略带一丝嘲讽,但掩饰得极好。

“让我们以兰斯人的方式欢迎挑战方——”那不怀好意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奸佞的怪笑,“受膏者,整整五位受膏者!但我想这对一位半神来说不算什么挑战。那么,他们的命运由你来决定,神选者。击败受膏者,他们会自由,反之则是死,也许比死更糟糕。”

受膏者…

劳伦斯的肌肉因这个词汇带来的记忆而绷紧,他的嘴唇卷曲着,咆哮起来。惊慌失措的战俘们知道他们将面对什么,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去看了。山呼海啸的喝彩声带来的片刻恐惧将他们的理智溺死在盲目的尖啸中。

就如他们来时一样,沉重的大门被打开,而众人正凝视着一个密封的庞大牢笼,像是什么大型猛兽的巢穴一样。五头巨狼一动不动地伏在阴影中,它们将成为教廷永恒的守卫和猎犬。

这是力大无穷的战争野兽,有着能防御普通箭矢和轻型武器的厚重皮毛,以及能与地行龙骑士相媲美的冲锋力量。这些野兽自菲利普六世刚出生时就被小规模投入到隐秘的暗杀活动中去了。每当守夜者将要损失一名战斗人员时,特别是一个老练的杀手,他们的死代表着许多靠多年杀戮与磨练所艰难赢得的技巧与智慧一并消逝。圣血就是用来保证那些最卓越的狂热信徒和战士能在遭受致命的创伤后继续活下去,并以另一种身份为教廷效力。

这是个非常有战略价值的项目,是一种貌似无比崇高的牺牲,但创造这些怪物的人并没有预见到那些被埋进怪物躯体里的人要被迫忍受怎样可怕的折磨——没有了人类躯体,却有着人类的灵魂,常年在黑暗的囚笼中挣扎,慢慢失去生理上的感觉,继而变得愤怒、疯狂,最终人格因压抑变得麻木、空洞,忘记除杀戮以外的所有感觉,并彻底成为嗜血的野兽。

对于这些可怜而不幸的家伙来说,他们曾经为杀戮而经历的培养与训练,现在是一种模糊且不悦的回忆。他们成了活着的战争机器,在囚笼外的任何地方都能大肆破坏,却无法从残忍的暴行中得到哪怕一丁点满足。再也感受不到肾上腺素在兴奋时的激增,再也感受不到武器对撞时的震荡,又或是带着敬意目送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咽气。

随着讨逆圣战的终结,那些暂时没了用武之地的野兽注定要回归可怜的囚笼生活,在这期间缓慢、不可抑制的走向疯狂。被囚禁的怨恨,对遗失感官的渴望,在囚笼被打开的一瞬间激活了受膏者的凶性。感受到纯粹恶意的战俘们只能紧贴在一起,用被缚的双手紧握住破旧的矛杆,并开始祈求劳伦斯领导他们得胜。劳伦斯的绝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宁愿亲手赐予战俘们死亡的解脱也不愿看到他们落在这些狼人手上。

他身体的一部分想要战斗,但这是一场他无法取胜的战斗。而他也知道放弃对他而言是不被准许的:哪怕是他能说服自己丢弃所有荣誉和羞耻心,奥菲莉亚的恶意也绝不会允许他们如此轻易地死去。但他该选择如何战斗呢?他的身体早已是一片伤痕累累的废墟了,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烧伤、切割伤、擦伤和淤肿比比皆是,只是微微移动脚步,那万恶的铁梨便会撕裂身体,那种窒息的、溺死的感觉又一次在他的喉咙里涌起,几乎要把他吞没了。

-集中注意,亚当小子!卡琳的训诫如雷鸣般在脑海中炸响。

死亡没什么可怕的。现在他会欣然接受死亡。但正是这种生死之间的中间地带才让他感到恐惧。

-勇敢,勇敢一点。

劳伦斯费了很大劲才来到战俘们身前,他的动作被撕裂的新鲜痛苦限制着。踏出铁笼的魁梧狼人仰天长啸,摆出了围猎的姿态。对于只有几根破旧长矛的战俘们来说,它们是身披重甲而不可战胜的狂暴巨兽,它们还在场地四周慢慢游走,但他们的悲惨命运已经注定了。

一旦被唤醒,它们就能用锋利的獠牙巨爪轻而易举地将凡人撕成两半。然而即使被削弱、被禁锢、被折磨、被剥去盔甲,劳伦斯仍然眯起眼睛凝视着它们:这是军团冠军在打量他的猎物。

-恐惧才是你最大的敌人,小子。一切禁锢都来自你自己的感知——你相信自己死定了,于是你就真的死定了。

“兄弟们,”他不断嘶语着毫无条理的文字,“防御阵型,让我来解决它们。一定要拖…”

这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秒钟内,远比他感到威胁并作出反应快得多。掠食者的尖牙首先撕下了一个战俘的头,飞溅的鲜血让劳伦斯的视线变成了红色,耳朵充血的声音盖过了周围的一切。他听不到自己的吼声,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拼命嘶吼。受膏者这迅猛一击源自纯粹的强悍力量,几乎把那人的头彻底从他粗壮的脖子上扯下来。刚刚恢复的理智被粉碎,惊弓之鸟般的幸存者们疯狂挥动着长矛,让本就不严密的阵线出现了一个个缺口。狼人们瞬间一拥而上,其中不经意的一推就将手无寸铁的劳伦斯给甩了出去,直撞到一根柱子上,渗出令人作呕的体液把身下浸湿。那畜生发出了胜利的狂吼,四肢着地,以惊人的速度向劳伦斯冲去。它高举其中一只巨爪,狠狠地砸下,试图把劳伦斯拍成一坨肉泥。

-动起来,不要停下,否则死神就会找上你!

劳伦斯咬咬牙滚开了,而狼人的重击直接打在了地上,让石板产生了条条裂纹,震得整个斗兽场都在颤抖。劳伦斯试着马上爬起来,但暴怒的狼人一把攥住了固定在他腿上的锁链。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胜利咆哮响彻天际,它把他从地上举起,先把他撞到一根石柱上,又把他摔到空地上。

“保护领主!”两个近卫侍从挺起长矛护在劳伦斯身前,然而不等劳伦斯起身,一个侍从就惨叫着被踩死,他脆弱的骨骼在受膏者的狂怒和体重下被彻底压碎。另一个侍从也因此陷入癫狂,他发疯似的挥动武器、咆哮、怒骂着,竭尽全力试图把那畜生逼退。乱刺一通的矛头在无意中贯穿了它的眼珠,撕开了脆弱的纤维膜,朝里面脆弱的神经深处挖去。怒不可遏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他的颅骨连带小半个身子一同咬碎,而它自己也因为受到重创而步履蹒跚。受到鼓舞的其他战俘顿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打算在这个相对虚弱的怪物身上倾泻愤怒。然而即使是受到重创,受膏者依旧凶残无比,它迎上人群,把其中一人的头撕了下来,又把旁边一人的喉咙用獠牙一起扯了出去。第三人死于它穿胸的利爪,而第四个死于脊柱粉碎,因它反手一击的强悍蛮力。

-宰了它!

伴随着一声怒吼,劳伦斯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扑向受伤的巨狼,抓住了它坚硬的毛发,爬上了它弯曲的脊背。他在多年以前与这些巨狼交过手,经验告诉他巨狼的皮肤就像龙骑士的盔甲那么厚,但它脖颈与锁骨的接合处相对而言较为脆弱,而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眼睛是他唯一能下手的地方了。通常巨狼依靠身高和对敌姿态来弥补这一缺点,然而,对于一个站在它面前的渺小人类而言确实毫无破绽,但对于一个正骑在它背上的猎人而言,却是形同虚设。

劳伦斯用全身力气猛击狼人血肉模糊的眼窝,用残缺的手指狠狠撕扯着那堆密密麻麻的神经和血管。恶臭的血液、乳白的流体喷溅而出,劳伦斯愤怒的咆哮使战俘们倍受鼓舞,更加卖力地围攻,而受膏者也因痛楚彻底陷入疯狂。

它疯狂地旋转、咆哮、挣扎着,竭尽全力试着将劳伦斯甩下去。它全力向后退,试图将他撞向其中一根柱子。哪怕战俘们的长矛从四面八方捅来,它还是跌跌撞撞地靠在了柱子上。本来就神智不清的劳伦斯在硬扛了这一记重击后彻底失去了意识,他的气管已经被压碎,动脉也被挤爆。血、油脂、黑色的黏液从毛孔上粗暴的钻孔而出。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大脑正因缺氧和缺血宕机,但他还能听见那重伤的畜生在高声狂吼,而观众们则大声嘲笑着他徒劳的挣扎。他无力的手指正随着意识的消逝而逐渐松开。

战神巴尔曾给了他力量,让他的每一种感官都远超世界上最伟大的战士。他能不借助任何光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捏死一只蚊子,他能在百米外嗅到一滴鲜血的腥味,他能穿着四十斤重的盔甲不眠不休作战数天…还有力量、速度。这些能力让他从一千次鏖战后幸存,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神之力,你什么都不是。

奥秘之主曾这么说过,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将要降临。每一种能被想象到的刑罚都被施加到了他的身上,但他都挺住了。

-你早就坏掉了,只是你的精神拒绝接受而已。

“不…”

-意外吗?我是来帮你的。

劳伦斯撑不住了,他呻吟着试图让手指再使点力,但对手没有丝毫屈服的迹象。他放弃了。受膏者对于凡人来说太难缠了。

-曾闻彼之传说,冲锋陷阵,救其故国。

劳伦斯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曾闻彼之传说,行于四海,摧其所及。

昂扬的合唱点燃了闷燃的力量。劳伦斯深呼吸一口,用他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拼命拉扯神经。狼人的首次削弱是它的身体开始痉挛,身体的抽搐带来了颤抖的呜咽。无论如何,劳伦斯的坚持显然是有用的。因为就连领唱者也开始颤抖,合唱失去了所有的连贯性,突然就变成了一团结结巴巴的混乱呐喊。负责看守囚犯的教廷士兵们又惊又怒地敲击着铁笼,大声威胁观战的俘虏们闭嘴,而受到惊吓的平民观众也噤若寒蝉。

“上啊,长官!”马修等人嘶哑的呐喊让劳伦斯身上多了一分力气。随着他再次加重手上的力道,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捏碎了,爆裂成一团黏糊糊的碎片。

受膏者被杀死了。

但没有任何意外,场上的战俘都已经被杀死。劳伦斯根本不知道,另外四头巨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受膏者的尸体将他压得动弹不得。感觉像是用了好几个世纪,他才勉强把沉重的脑袋从小山般庞大的尸体下探出来,大口品尝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并抬起了肿胀的眼皮。

天空是是一个高远的拱形。四个暂时恢复理智的受膏者分别蹲在角落的空地上,静谧的像石像鬼一样,冷漠地盯着他。绝望在凡人的眼中映射着它无形的躯体,永远定格在他们被大卸八块的瞬间。不等劳伦斯调整状态,又是一阵铁笼打开的哀鸣荡过苍穹。他听见那些以艾尼西亚方言道出的残酷命令,他听见厚重钉靴踏在地上的声音,他听见了又一个轮回的声音——另一群戴着镣铐的战俘被带入斗兽场,于急乱中哭喊、摔倒。这些曾发誓永远忠诚于西境主人的可怜人在恐惧中跪倒在地,朝着他哭喊。一只只瘦骨嶙峋的臂膀把劳伦斯强行拽了出来,全然不顾他的皮肉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虚弱的劳伦斯把头侧向一边,咕哝着什么。

-想救他们,你就必须快一点。

“大人,您在说什么?”

是埃德加吗?劳伦斯眼前一片模糊。在他的回忆中,斯派克·埃德加是一位受人尊重的铁匠,同样也是一名坚韧而沉默的强壮老兵。在艾瑟尔高地的攻防战中他连续击杀了三个圣殿骑士;在后来的几十场战争中他都是军团中坚,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曾后退半步。然而,在这里,在这个血腥、寒冷的屠宰场上,勇气和信心早已被遗失,他颤抖的声音充满了干瘪的绝望。

一声钟响,四个跃跃欲试的受膏者开始行动,它们跳跃着开始狩猎,以闪电般的速度跳入人群,展开杀戮。当虚弱的战俘们举起矛对准它们时,它们放下了戏耍的念头,只一次齐冲,便杀穿了摇摇欲坠的队列。一颗颗头颅自臂膀间分离,一条条手臂从关节中撕出,血迹斑斑的利爪割开人们的喉咙,锯齿状的獠牙开合间粉碎一切抵抗。痛苦不堪的劳伦斯大声呻吟着,试图捕捉到它们的行动轨迹并发出提示,但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不到三分钟那些不断祈求他的声音就都消失了,滚烫的热血洒在他身上,痛得他几乎窒息。

“我们完了,大人。”埃德加的声音沙哑而潮湿。“活下去。请您一定要活下去。”他双手持矛,低声咆哮着冲向一头巨狼。但即使是拼尽全力的狂怒冲锋,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受膏者用自己的前臂硬接了埃德加的搏命一击,任由矛头切入自己的血肉。它嵌得很深,把骨头碎片和鲜血喷的四溅,随后紧紧地卡住了。

“天佑兰斯!常胜利…”

当他的武器报废后,这名本该在战争结束后去骑士学院担任教官的战士再也无力招架受膏者的回击。这一击直接刺穿了他的胸腔,半米长的利爪贯穿了他的颅骨。

埃德加即刻暴毙,但在受膏者把利爪抽出前他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也许是为了演出效果,受膏者故意举着他的尸体绕场走了两圈,直到对这种残忍行径颇有微词的民众们开始窃窃私语,它才拧下他的头颅,把他的尸体抛在劳伦斯身旁。

它们以为虐杀他麾下军团的成员就能在他的心理产生极大的创伤…但它没有。倒不是劳伦斯冷血无情,只是因为刺激过于强烈,反而让人有了逃避的余地。对于筋肉寸断的劳伦斯来说,这仅仅是又一次杀戮罢了。

-你这个废物,失败者。

又是一阵铁笼打开的声音,钉靴踏在地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怒吼,那不谐的音墙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这是地狱本身的声音,溢满着渎神的尖叫,祭品的哭嚎,流水线般有序屠宰的重击,以及诸神满足的叹息。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重新关进囚室里,然后再次被锁链和药剂所禁锢。而侏儒早已为他量身定制了数百种酷刑,那单调的折磨又会重启。而当奥菲莉亚对此感到无趣后,他就会被撕裂躯体,抽出灵魂,受到永恒的折磨。

但在一片混沌中,一个熟悉的调子唤醒了他的意识。

“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勇敢。

“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

-你已经坏掉了。

“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

那是马修的声音。他又在唱那首长诗了?

“闭嘴,我就让你活命。如果再唱下去,那么你死亡时的痛苦将会超乎想象!”

“不,”马修似乎在笑,“我的死亡已经注定了。我明白,所以不必浪费口舌,杀了我吧。”

“你不愿活下去?”奥菲莉亚的声音带着些许玩味。

“没有意义,”马修喘息着说,“无论如何你都会杀了我,或许你能完美掩饰自己的谎言,但你身边的哈巴狗却不行。”

劳伦斯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地牢。他看见奥菲莉亚正在向侏儒缓缓点头,仿佛很不情愿地作出了艰难抉择。

“那么,看来这件事没得商量了。”奥菲莉亚哀伤地说着,“可惜你的妻子,她调动了半个神丹帝国,只想救你一命。”

接着侏儒将锋利的匕首狠狠插入马修的喉咙,那锋刃撕裂了他的气管,让他再也无法出声了。劳伦斯再次挣扎起来,马修临死之际那滚烫、鲜活的情感刺得他无处可逃:那双充血眼球中的恐惧与痛苦,以及苍白嘴唇颤颤巍巍拼凑出的失望。

这都是真的吗?这一切…就如同一场梦。

他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难以捉摸、具有欺骗性的记忆上,但被俘后的所有记忆都像烟雾一样虚无缥缈,当他试图抓住它们时,它们就像幽灵一样消散了。他试着拼凑细节,理解一切,然而就在稍有思路时大脑就如同被一把尖刀搅动似的,强行中断了思考。

他扭头看向肩膀,感觉那里有一种幽灵般的钝痛,他猜那是在斗兽场上留下的其中一处伤痕,在他回忆的时候,胳膊和腿又出现了令人不安的麻木感。

-神爱世人。

-但祂憎恨你。

他的肺里出现了一种沉重、潮湿的感觉,这让他的呼吸变得痛苦而疲惫。耳边响起了某个部位重复折断的脆响,一种强烈的恶心几乎要压倒他。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到底是…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是你的灵魂。”奥菲莉亚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中断仪式吧,让我们再来一遍。”

无数繁杂话音裹在狂风之中,不断试探劳伦斯听觉的极限——低沉的咒骂、空洞的乞求、沙哑的遗言和悲凉的哀泣。

-你这废物,辜负了我们所有人。

-拜托了,一定要活下去。

-救我,求求你…

劳伦斯终于承受不住,呕吐起来。一群面目可憎的多足爬虫在脚下的秽物中吱吱作响,而后挣扎着死去,种种可怕景象的遗失碎片慢慢被拂去了尘埃——破损的盔甲碎片、填满沙尘的断肢、扭曲折断的剑刃长矛,以及被血浸透的残破旗帜。恶毒的诅咒从脑海中发掘出一具具破碎的尸体,那些破裂颅骨的空洞眼窝中燃起幽暗冥火,若有若无的嘲笑声在瞬息间便将他所剩无多的理智推向深渊。

“专注于你感受到的东西,”奥菲莉亚用循循善诱的师长语气说道:“你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肌肉的疼痛。你嘴里的鲜血。另外,这还远不是我向你保证的地狱里。”

奥菲莉亚拥抱了他的痛苦,把他的灵魂从湮灭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的感官逐渐回归了,先是味觉的轰炸——炙热、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带着一种垂死牲畜的恶臭。它就像雾一样挂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甚至能被皮肤感觉到,油腻、粘稠、污秽,具像为病态的汗水,烧焦的血肉,燃尽的油脂,腐烂的胆汁和坏死的碎肉。

但有一种气味比其他都更强烈,是血液。这牢房里全都是血,到处都是。

-放弃吧,他们都因你而死。

这不怀好意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传入他的脑海。这个声音很熟悉,但他还想不起来这是谁。他试着提问,但他的嘴唇因干裂而流血,喉咙也充满刺痛。在吞下、舔舐了一点血液后,他再次试着开口。

“你是谁?”

-我乃真言,亦是真理。我乃你的救主,劳伦斯。

“畜生,我要杀了你们!”劳伦斯突然开始狂放不已的恸哭,在痉挛中抽搐起来,他高声狂吼,抖动着,但他无法打破锁链的拘束。罗德尼放声嘲笑着他疯狂的挣扎。

-看来你意识到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们都死了,早就死了,每一个和他有关的人。他们死于他的无能,死于他的失误,死于他的…

-不。

“都他*见鬼去吧。”劳伦斯低声呢喃着,无法掩饰他机械、刺耳声音中对复仇的渴望。对劳伦斯而言这就像是永恒一样漫长,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忍受这么长时间还没疯的。“我不会屈服…你们还能怎样?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没法使我的痛苦更加彻底了。”

“折磨?不,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侏儒宽容的笑声让劳伦斯心头一紧,“到现在你都没看透真相吗?”

“什么的真相?”

“你真实经历的真相。”

……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埃德加的声音因劳伦斯思维的反抗开始变调,他不理解。他怎么可能在这?他们,事实上,他们在哪?

-他们的确是早就死去了。

黄沙,天穹,受膏者,阴沉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整座城市的废墟中,召唤着忠诚者们观看异端的垂死挣扎。

“劳伦斯。”

再一次他听见奥菲莉亚正式称呼他的名字,随后他转身,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的双腿瞬间瘫痪了,手臂同时失去知觉,眼睛也开始刺痛起来。

“还记得我很久以前对你提起的,英雄的故事吗?”

那些如雕像般冷酷的受膏者开始移动,紧盯着战俘们被赶进斗兽场,向奄奄一息的劳伦斯走来。远处回荡的钟声压过了巨大的欢呼,他们把破损的矛杆紧紧靠在胸前。

“哪怕被世界抛弃,被所有人背叛,孤身一人,依然愿意牺牲自己,拯救世界。老掉牙的故事,对吧?也许你没印象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劳伦斯轻声说。

战俘们转过来,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他们一拥而上,含糊不清地说着方言。他们围绕着他,眼中燃烧着狂热的信仰,伸出手来触碰他。

“我还讲过一个更精彩的故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祝福我们,大人。”一个骨瘦如柴的战俘恳求着,抓住他被折断的腿。劳伦斯突然感到恐惧,他想躲开那个可怜人,然而更多人贴了上来。

“那就是让背叛英雄的人理解英雄的梦想和心情。如此一来,大家都会理解英雄,大家都会帮助英雄,大家一起拯救世界。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故事吗?”

空气厚重而恶心,夹杂着灰尘与熏香的味道,整个天穹似乎都在朝他压过来。

“事实上,我的确不配做什么英雄,但我,法利恩·奥菲莉亚,依然想得到你的理解。你和我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更理想主义,更天真一些。”

“救救我,大人,求您了!”另一个眼睛被缝住的战俘哀求道:“发发慈悲吧,我还有三个孩子,如果我死在这里,他们一定会饿死的!”

“这不可能是真的!”劳伦斯又说了一次,他正在被溺死于人山下。

“作为人们眼里的好人,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嗜血成性的屠夫,冷酷无情的暴君,搔首弄姿的蛇蝎。你想得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呢,你和我有一点不同。”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明明对于神选者来说,杀死几头巨狼就是举手之劳!”

“大人,你为何要抛弃我们?”

陷入疯狂的战俘们剖开了他的胸膛,但他不在乎。肉体的痛楚早已被填满骨髓的愧疚与自责掩埋,他只恨自己太无能。

-一切都是真的,劳伦斯。一切,都是折磨。

“我是个,很纯粹的坏人啊。不过我们的不同,也只有这一点而已。劳伦斯啊,你觉得,通过残忍和凌虐之恶拯救世界的坏人,和无私付出不求回报的老好人,就一定是水火不容的吗?”

他们开始分食他的肉,那些饥渴的巨狼正在靠近,每一步都使大地颤抖,碾碎那些不能被他拯救的人。

“我觉得不一定是这样。只要能互相理解,就一定能领会彼此的魅力,我们也是一样。所以,劳伦斯,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会对你做这样的事。”

-认罪吧,臣服吧,乞求全能天父的宽恕。

他睁开了双眼。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如日中天的奥菲莉亚,他只是在看着镜中残破不堪的自己。

“希望你不要认为坏人做的事情就是没有意义的,希望你不要认为凡人就肯定不能理解必要之恶,是有意义的。”

-不要被染黑。

“我并不指望你能马上理解,我还不至于如此任性。毕竟你,劳伦斯,我姑且这么称呼你,不论是你的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在善良的社会,在各种善事的氛围中长大的,所以你骨子里就只能做一个好人。”

-求求你,坚强一点。

“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坏事吧?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恶吧?所以,借此机会,请你生来第一次,正视邪恶,感受邪恶,然后理解我,拥抱我,臣服于我。”

-爸爸,别离开我!

劳伦斯摇了摇头,于是幻象结束了,他孤身一人出现在冰冷的黑暗中。他在黑暗中醒来,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而他知道自己就在地狱中。

“我…不…”他感到仇恨流过自己所剩的躯体——被切割,正在腐烂的,像羊水中的畸形婴儿一样扭曲的神经和絮状肌肉。憎恨。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感受到的东西。他只想用他身上仅存的每一分力气,把折磨他的始作俑者打成浆糊。

躲在黑暗中的侏儒笑了。“好了,好了,年轻人。注意贵族的涵养。噢,抱歉,我忘记把它取出来了。”

侏儒故作生气地叱骂着罗德尼的粗心大意,他把手伸向劳伦斯的下体,带着遗憾的叹息揪出了完全扩张的铁梨。它掉到了地上,发出湿漉漉的咔嗒声,像一朵粘稠的,被染红的铁花一样滚动着。

“真遗憾。”侏儒说,“那老家伙正开始对这门艺术产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