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天下楼。
君不白从屋中醒神,从未感觉到的耳聪目明,院中微风,墙缝虫鸣,千里之外的飞鸟振翅,街上叫卖的喧嚣,都涌入脑海之中。
这便是无我境。
君不白抬手,左手指缝中生出刀光,映得屋中亮堂如白昼。
再伸出右手去唤长剑,长剑不知所踪。君不白有些慌神,一手御物决牵动屋中飘散各处的红叶,红叶应他前来,悬浮在屋中,张狂剑意尚在,为何不见长剑现身。
撇开红叶,再幻长剑,依然不见踪迹。
君不白愣神,眼下刚入无我境,还未参悟其真谛。叶仙子入无我境已有些时日,先找她请教一番。
心念转动,搜寻叶仙子踪迹。在头顶屋檐上,有一袭红衣迎着月光站立。
君不白翻出屋门,轻功掠上屋檐,月光皎柔,映得叶仙子仙姿卓卓。
听见有人踩上屋檐,叶仙子收回清冷,扭头笑出柔情,“恭喜你,入无我境了。”
夜色很美,万家灯火间,有一份苍凉精美,君不白试探道:“你入无我境时可曾有过异样。”
叶仙子转过身子,背对月光,红衣染上一圈月光,“出了何事?”
君不白唤出左手刀意,一掌盈光灼灼,右手勾出剑指,却不见长剑身形,“这张狂剑意出了岔子。”
“红袖。”叶仙子朱唇轻启,唤出眉心红袖,携一袖飞花无情刺来。
君不白左手刀意脱手,刀光破开夜色,吹落满天红叶。
叶仙子手中红袖已刺来,来不及再捏刀意,君不白伸右手剑指去挡,红袖在他身前磕出一声清脆嗡鸣。
有一剑横在二人之间。
红袖化成眉心一点,叶仙子在空中收势,落回方才站立的地方。
那一声清鸣,震得耳朵发疼。
君不白揉动双耳,余音仍在,朝身前探出一指,在虚无处碰见一柄长剑,长剑无光如影。
叶仙子转过身子,城外白日里隔着数万里之遥都能瞧得真切的青山,此时也半隐半现,解惑道:“有候不一定要用眼睛去看。”
君不白沉心,神识间有一柄长剑,就悬在身前,伸手去抓,厚重的剑身给他一份牢实的安稳。突然起了兴致,散出张狂剑意,那柄长剑不见踪迹,再勾手唤出,长剑回应于他。接连几次,玩得不亦乐乎。
一盏茶时辰,君不白已了然于胸,拔地而起,御剑凌空,旁人眼中,他没有脚下那柄长剑,是他自己立在半空之上。
微风拂面,君不白于半空伸出剑指,一手张狂剑意洒出,一道剑河在身后汹涌,却无人能见那条河。
天下楼别院之中。
明月在床榻上睡得一塌糊涂。化身沈清澜的双月搁下手中账册,起身推开窗户,君不白的影子落在院中
“连他也入无我境了。”
双月撑起脸,浅笑一声,却见一道月光奔去太湖,霎时间笑意全无,折回屋中,在明月眉心点去一指,催动自身的凝音千幻,换成明月的模样,替她遮盖好丝棉被,从窗子翻出,纵身掠去太湖。
太湖仙岛之上。
从没去过天下楼,也没尝过美味的江小鱼,狼吞虎咽吃完谢湖生从天下楼带回的食盒,肚子涨得浑圆,难以入睡,被谢湖生扯到院中练拳消食。
练了一整日的拳,没有半点力气,江小鱼的拳架稀松散漫,被谢湖生呵斥几句。
旁得事可以糊弄,但练拳必须用心,否则将来入了江湖,输去他人半招,可是致命的。
江小鱼年纪尚小,不知江湖险恶,撅嘴抗议,换来谢湖生一拳锤在头顶,“练一个时辰拳再去睡觉。”
江小鱼摸着捶得发疼的头,在院中扎稳马步,一遍一遍出拳。
谢湖生回屋中取出一坛仙人醉,瘫坐在鱼塘空地上独饮,想起身在洞庭湖的阿墨,不知她又突发奇想,弄出怎样难吃的饭菜来。
月色作陪,谢湖生刚饮一口酒,一道月光落在太湖,杀意纵横。
谢湖生搁下酒坛,一步洞庭闪去湖心。
湖心之上,有一拄拐的少年肩扛白衣女子立在湖面。
谢湖生负手身后,整道影子映在湖面,“这里是太湖仙岛,两位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拄拐的少年露出一排白牙,“没来错,有人出一万两买你的命。”
谢湖生轻蔑一笑,伸手指向身后太湖仙岛,“来得都是客,没什么可招待的,就这太湖仙岛不错,要不开打之前,你们两个先选快风水宝地,我等会好埋你们,对了,顺便留个名字,立碑的时候好刻名字。”
拄拐的少年收起一身轻浮,冷着脸回道:‘明月楼,五月。“
谢湖生想起君不白的叮嘱,王家会请明月楼的人前来,没曾想来得如此迅捷。拄拐的少年是五月,那他肩上的白衣女子便是四月。
五月是瘸子,四月是聋子,怪不得女子始终不答话。
谢湖生后撤半步拉开拳架。
四月起身,似乎发现什么,踩在拄拐少年头顶,遥望湖岸,纵身掠去。
岛上有江小鱼,四月上岛,那小丫头一招都撑不过去,谢湖生一步洞庭去追,五月化成一道月光,将他拦停,“谢湖主放心,我四姐不会动那个小丫头。”
谢湖生心中窝着一团火,一拳递出,搅动整片太湖。
太湖之水涌上太湖仙岛,五月踩着月光化成流云,现身另一侧。
谢湖生又是一拳递出,拳风霜结,整片洞庭之水侵入太湖,一尾大鱼跃出水来,追赶五月。
“这便是谢湖主的无我境吧。”五月化身月光,奔走于湖面,那条鱼始终紧随。
一个瘸子,一条大鱼,在湖面嬉戏。
谢湖生散去拳风,正要一步洞庭闪去岛上,被五月一拐杖拦住。五月单脚独立,左边腿管空荡漂浮,笑得阴柔。
随他而来的那尾大鱼被他一拐杖敲碎,化成点点珠光,“不知我的追风逐月可入谢湖主的眼。”
既然不能上岛,那便杀了他再回去。谢湖生为江小鱼的安危捏一把冷汗,期待她能安然无恙。忧心之中握紧双拳,退回湖心,拉出最为饱满的拳架,一拳横行无忌递出。
五月的笑脸荡然无存,披一身月光遁走。
那一拳,吹起整片太湖,太湖之水被拳风霜结,倾洒在湖面的月光也被一并霜结。
五月未能逃开那一拳,正中胸口,断掉六根肋骨,口吐鲜血,以拐杖点地,才定住将要倾倒的身子。
五月伸出衣袖,抹去嘴边血渍,畅然笑道:“谢湖主这一拳确实霸道。”
夸赞完谢湖生那一拳,五月向前迈出一步,不惧身上伤痛,手中拐杖握成捶状,披一身月光,奔向谢湖生。
杀人很简单,走过去,用拐杖敲死就好。
太湖仙岛上,江家宗祠的青铜方鼎已无人再添新柴,几只渡鸟衔来树枝筑巢。
化身明月的双月蹲在青铜鼎前观察渡鸟习性。
四月飘然落在青石方砖上,离她几丈开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月开口,她听不见,不知自己说话的声调比常人要高。内劲震响青铜方鼎,渡鸟刚搭起的巢被震碎,叽喳几声,振翅飞远。
她开口导致的杂音,她也听不见。
双月揉着震得发疼的双耳,转身,露出明月时常用的神情,张开双臂奔向四月,撒娇道,“四姐,你怎么来苏州了,我好想你。”
四月张嘴,喝退双月,“二哥,我知道是你。”
双月摇头,在青铜方鼎前换上一张脸,那张脸与明月相似许多,却比明月更加成熟,一身白色衣裙,款式与四月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二人对视,如同隔着一面铜镜。
许多年没见到那张脸了,四月心中一软,垂下头,轻唤一声娘,这一声依然振聋发聩。
等她抬起头,眼神中已是冰冷无情,“二哥,随我回家吧。”
又一声青铜方鼎嗡鸣。
双月唇角张合,喉间不发声音,小时候,他教过四月如何读懂唇语,“等事情了解我自然会回去谢罪。”
“我接到的命令是带你回家。”
四月眼神笃然,那一声整个山林都在飘荡。
但双月已听不见,四月的七绝无感,让他失去双耳听力。
接下来,他还会失去双目视力、鼻头嗅觉、舌尖的味觉,最后窒息而亡。
他现在用的这张脸,不能有丝毫损伤。
双月转身,足尖点上青铜方鼎,化成明月的模样,飞去天下楼。
君不白刚入无我境,叶仙子也在楼里,只需将四月引入楼里即可。若是旁人,双月早已暗下杀手,天下楼除孤月和三月,其他人都是他帮着娘一手拉扯大,教他们识文断字,为人处事,实在不忍动武。
鼻尖已嗅不到味道,七绝无感从耳廓蔓延到鼻腔,练呼吸都开始急促,双月加快身形,掠向苏州城,
身后一袭白衣,如幽魂一般紧随。
双月掠过一座破院时,远远瞧见几道黑影在朝破院聚集。
院中有一书生扯下一片衣角在帮林秋晚包扎伤口。
没时间去想她为何会现身苏州,眼下,先解决四月便好。
双月与四月一前一后掠过破院,破院中林秋晚猛然嗅到沈清澜用来熏染衣物的栀子香,握紧手中梨白棠雪,只身翻上屋檐。
门外几道黑影已经追来,潘如许立在院中,一身书生气,持笔在半空写下一页金刚经。
总有一人,值得他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