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瘫在笼底,昔日鲜亮的羽毛逐渐暗淡,眼珠也慢慢变为浑浊的白。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鹦鹉身上仅存的暖意就像他虚无缥缈的期望,一点点散去,随着窗外的急雨落进泥泞中。
侯先生半蹲下身,扶着他的肩头说了什么。陈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茫然若失地盯着鸟笼后的墙面,墙上的挂钟指针停在三点四十三的位置,细长的秒针夹在时针与分针中间,如一根扎在肉里无法取出的棘刺。
“现在告诉我,谁才配称作真正的神?是庇护恶人的神,惩罚恶人的神,还是审判恶人的神?”
陈浩神思恍惚地扭过头,侯先生的灰袍与黑暗中斑驳的墙面融为一体,令人恶心。
杀死鹦鹉的不是我,是你,他心中默然道。
被封印的记忆会淡化许多细节,颠倒因果,以至于让他忘了自己的本心。
“我认为,真正的神是定义恶人的人。”
我会选择信奉将你们定义为恶人的神。
若是真的有神能回应我的祈祷……请一定,杀了他们。
漆黑的墨点铺在他眼前,埋没鹦鹉。
陈浩在黑暗中停留了许久,眼睛才逐渐适应当前的亮度。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不再是死去的鹦鹉,而是赵海梦和一个瘦弱的孤儿。
孤儿奄奄一息地趴伏在她膝上,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镶嵌在脊椎中的灵石,以及缠绕在骨头周围的不明纺织物。
赵海梦小心翼翼地用灵力调整那些纺织物的位置,并操纵绮梦绫形成新的皮肤,盖住伤口。
随着灵力消耗,她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复杂刻印。陈旧的血痕从她的掌心蜿蜒至脸颊,像一条条赭色的锁链把她的灵魂禁锢其中。
……对了,这所孤儿院的孤儿大多都经历过改造实验。改造成功的人会被精心培养成潜力无限的驭灵者,预备加入陈泽一麾下;失败的会作为耗材,给前者用作厮杀训练。
至于陈浩,谢天谢地,他毕竟是陈泽一的亲儿子,侯先生没那个胆子对他做实验,这大概是陈泽一在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发挥父亲的作用。
赵海梦完成了缝合,轻柔地把膝上的孩子抱到一旁的软垫上。她凝望着手背上的刻印,忽然问道:“侯先生做的事情真的对吗?我们从小被灌输的正义……真的是正义吗?”
就是这里,她的生命从这一刻开始了倒计时。
赵海梦、白松丞和陈浩,他们都是外人眼中前途光明的天才驭灵者。实际上,他们三个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陈浩是没有经历过任何改造、天资卓越的驭灵者;白松丞是本来被用作耗材的改造人,但凭自己生生杀出一条活路,摆脱了残次品的标签。
而赵海梦,她是最成功的改造人,是完美的样板。侯先生为她规划了最佳的人生——先誓忠陈泽一,前往神都卧底,待审判所覆灭之日回归,作为陈泽一的心腹接替侯先生的位置。
侯先生说,她会成为榜样,她会救天下于水火之中,她会给千千万万像孤儿院的孩子一样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们”带来正义的曙光。
要陈浩说,这他娘的就是放橱窗里欺骗消费者的陈列品,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他可以这么想,赵海梦不能这么想。一但她开始质疑侯先生,她这个完美的样品就出现了瑕疵,而有瑕疵的样品只有一个下场:销毁。
陈浩放下端着的粥,低声劝告道:“这话你可别到处乱说,让侯先生听到了少不得要关你禁闭。”
赵海梦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她总是这般温柔和善,以至于陈浩忽视了她的勇气。
那天后不久,赵海梦突然宣布自己不会去神都,而是要去朝洲入读中林学院。
侯先生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只怔了一刹,便举杯祝她前程似锦。
中林是与暮寒齐名的修炼学院,培养出的人才遍布世界各地,势力不容小觑。赵海梦去那里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也能为陈泽一拉来更多信徒。
他不知道的是,赵海梦已经选定了自己信奉的真神——风帆女神,勇气与冒险精神的象征。
改造人与人造人不同,改造人是人,他们有自己的性格底色与独一无二的灵魂,再如何改造也无法彻底抹去。
完美的样品从来不曾完美,层层包装下早已裂纹丛生。
去朝洲的签证不好办,免不了耽搁些时日。一耽搁就耽搁到暮寒放出风声,要来枫城特招一位天资聪颖品行兼优眉清目秀父母双亡还穷得叮当响的少年驭灵者的时候。
陈浩以为有招生名额前这么一长串特定要求,就差指名道姓要录他了,理应是出不了什么差错了,哪想到他周围的人都像被下了降头,竟无一例外默认名额属于更努力的白松丞。
真是可笑,暮寒从来都只到省会城市招生,何时光顾过枫城这样的边陲小城?如果不是他远在神都的舅舅帮忙硬生生挖出这么个萝卜坑,白松丞连空欢喜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藏在角落冷眼旁观白松丞开庆祝宴,隐隐地期待着真相大白后,沐浴在众人或惊讶或敬佩的目光中,潇洒地登上去往神都的列车。
可陈浩就是个狗窝里藏不住剩馍的人,他难捺兴奋之情,辗转反侧两个晚上,还是悄悄告诉了赵海梦,会被暮寒录取的其实是他。
赵海梦愕然:“可是,你怎么能肯定呢?确实你和小白都符合要求,但……”
陈浩笑道:“当然肯定,我舅舅可是暮寒的教职工,他专门给我开了扇小后门。”
一向和煦的赵海梦脸色一沉,她抓住他的胳膊注视他的双眼,责怪地问:“阿浩,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抢了小白的名额?”
陈浩被她问得一懵,百思不得其解:“这怎么叫抢呢……”
“阿浩!”
她是如此笃定,以致陈浩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名额是不是抢的白松丞的。
赵海梦盯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与不赞成。她深深叹了口气,松开抓着陈浩胳膊的手,转身离去。
“你要去告诉侯先生吗!”他有些慌了。
“侯先生才不会在意真相。”她说,“我要写信给暮寒,让他们查清楚这个名额到底属于谁。”
名额当然是属于我的,你写一百封信也没用。
可是,万一呢?万一名额真的是白松丞的呢?
“你是要站在白松丞那边吗?名额是谁的有那么重要吗?”
赵海梦坚定地回答道:“你和小白都是我的弟弟,我不会偏袒任何一人。只是如果你真的……这是不对的,总得有人主持公道。”
不行,他必须去神都,暮寒的录取是他逃离这场噩梦的唯一机会,他不能眼睁睁地——他早就该去了!母亲离世的时候舅舅就递交了抚养权和监护权变更的申请,要带他回神都,是陈泽一拒绝了——他的人生已经被夺走了一次,绝不能被夺走第二次!
他别无选择。
多年来,他头一次主动找到侯先生,告知他赵海梦投奔风帆女神的事情。
这件事只有与赵海梦关系密切的几个人知道,其中就包括陈浩。她将他们视为家人,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们,哪怕是东窗事发也不曾怀疑是有人告密,只以为是自己与风帆女神通讯的痕迹被侯先生发现了。
他的本意是想让赵海梦关俩月禁闭,别写信让人查这查那。以她的修为,两个月不会饿死,但足够让他顺利入学,过上他该过的好日子。
在不可挽回的后果造成前,人总是会有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陈浩站在空地上,仰望那座用来关禁闭的塔楼时还在想,都说事以密成,这样的秘密她就该埋在心底而不是到处乱说,就算没有他向侯先生告密,说不定也会有人说漏嘴呢。
赵海梦有风帆女神的勇气,却没有风帆女神的机敏…她太有勇气了,这样的勇气能驱使她穿过广阔海洋去往一个陌生的大陆,能驱使她决然放弃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正义,也能驱使她用镣铐划开自己的脖子。
直到她的血溅在窗上,陈浩才后知后觉,他害死了自己在这所孤儿院唯一的家人。
他又一次掐死了他的鹦鹉。
-
夏至回来时,正好瞧见陈浩晕倒在地,千鬼鬼祟祟地提着半截折断的窗帘杆要往他怀里塞。
“哎妈呀,这什么情况?”
“浩子他捏了花生就晕过去了。”千良心未泯,终归是没能把窗帘杆栽赃到陈浩头上。
夏至凑过去,在他两侧脸颊上各戳了一下,见他没有反应,叹道:“真晕了啊?我是叫他疯得克制点,但也没必要克制到这个地步吧。”
话音刚落,陈浩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他没有像之前的小花和千又哭又笑,而是痛苦地薅着自己的头发,低着头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千抱着窗帘杆瞠目结舌,手忙脚乱了好一会才找到平衡。他一只手在半空中虚晃着,另一只手尽量把窗帘杆往远放,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啊,是我折断的,你什么错也没有。”
陈浩仿佛没听见他,仍然抱着脑袋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千没辙,也薅起了自己的头发:“你就不能随大流骂骂人吗?你这新症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啊。”
夏至把他的手从头上扯下来,抬起他的下巴,温声道:“你做错什么了?”
他色若死灰,眼睛瞪得极大,嘴唇颤抖着,说出的话语支离破碎。他颠三倒四地把自己封存许久的记忆一股脑吐出来,舌头发麻发苦,喉咙里却反出腥味,让他分不清自己吐出来的是苦水还是淤血。
“你没有错。”夏至抱住他,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你做了对自己而言最正确的选择。”
“赵海梦的死是她咎由自取,她只想着为白松丞主持公道,没有考虑过你的前途,这不是家人会做的事。如果是我在那,我会支持你,给你张罗个比白松丞更好的庆祝宴。我们会准备一个芥末流心的大蛋糕,把那些有眼无珠的蠢货辣得鼻涕都流出来,然后在旁边哈哈大笑……这才是真正的家人应该做的事。”
“可你看赵海梦做了什么?很显然,在她心里,白松丞远比你重要。对她而言,白松丞才是她的家人。你不过是扫清了拦在你美好人生大道上的一条小虫而已,不必愧疚。”
陈浩紧紧抱着她,好似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用搭在她肩上柔软的卷发擦着眼泪,叽叽咕咕地说着赵海梦是个很好的人。
夏至侧了下身,捧起他的脸,笑得温柔和缓:“所以她活不长,就算活下来了以后某天也一定会在你背后捅你一刀。我说了吧,她不是你的家人,甚至不是你的朋友,她无差别的好只会成为伤害你的利刃。忘记她朝前走吧,你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家人。”
她身上是甜腻的花果香,掺杂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血腥味,让他安心得仿佛回了家。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们不会背叛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