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说百里钊厉害,指的自然不是全国普种灵树灵草、让人界崛起等数不完的大事,而是目前正发生在流风国帝都的几件小事。
其中之一,便是派往通漾国的使者团里,有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
谁呢?
九品鸿胪寺序班项玄石。
项玄石,安国公主百里坚的驸马。
百里坚一直不满太祖留下来的规矩,嫌自己丈夫官小。为此,特意在府里养了一群漂亮歌姬和骑奴,找机会献给父皇,讨得欢心。
这事连郦家小叔郦慎行都探听清楚,还告诉了夜家,百里钊不可能不知道。
她本打算直接将那些女子杀掉,但在周不宣的劝说下,没动那些被卖进公主府、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不过,有的人正因为身世令人同情,才不甘现状,滋生野心。
于是按周不宣的请求,百里钊亲自潜入安国公主府,费点时间问她们本人意思。
想进宫的留下,不想进宫的带出去放走。
之后,对于想进宫的,她也没亲自动手,因为周不宣所言有理:后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们进去也活不了多久,争权夺利抢同一个男人的旧嫔妃们,谁会放过鲜花嫩草新的威胁?
府里歌姬凭空失踪大半,安国公主又气又怒还又怕,和驸马商量一番后,决定暂时不报。
半个月后,陆陆续续重新买回一批美貌少女,重新培养。
百里钊故意问周不宣怎么办,周不宣说再送走,顺便给个警告。
于是终于忍不住要报官的百里坚,收到来自锦衣卫右都督呙纲新的含蓄提点,言外之意是让她安分些,不要自找麻烦。
可惜,百里坚不但不领情,反而记恨上了呙纲新。
不仅歌姬继续养,还暗地里使劲,想抓呙纲新的小辫子,联合恨他的人把他拉下马。
锦衣卫是干嘛的?
呙纲新是干嘛的?
人家都坐到正一品右都督的位置上了,事关他本人的风吹草动还能不以最快速度传到他耳朵里?
但公主就是公主,皇嗣身份摆在那里。呙纲新没敢擅自作主,承诺提拔火急火燎跑来越级上报的从五品镇抚后,用肚子里的蛊虫联系面见百里钊,听从她的意见。
呙纲新这一手玩得很好,既表忠心,又达目的。
呙纲新曾当着百里钊的面自愿种蛊,早就暗中是她的人。
自己的人正被同父异母、且没有丝毫价值的公主姐妹算计,她不可能不过问。
呙纲新被她费心扶到这个位置,就是方便他在朝中为她办事。
你个只想靠送美人讨父皇欢心、先谋权再谋利的安国公主居然想废她左膀右臂。
这不是原本无死路、非要自己往刀尖上撞么。
本来养歌姬和骑奴的事就让百里钊不满,被周不宣好言压着才没发作。
这下可好,两桩并一件,直接借出使通漾国之机,将驸马项玄石塞进使者团。
不是想加官升职么?
去吧。
好好表现。
别说没给你机会。
百里坚差点没哭死。
谁不知道两国在战场死了那么多军兵后,都恨对方恨得入骨?
如今出使通漾国送邀请函,不是有命去、没命回么?
可惜,百里坚即便哭瞎眼,也无法面圣求情、将项玄石的名字划掉。
因为百里钊不让她见。
百里钊想阻挠,百里坚就根本见不到百里赓。
司礼监和御马监所藏奸细被百里钊发现、内廷二十四衙门皆被筛查时,打入大牢死里逃生的众太监便被呙纲新借机收买。
想进宫?想讨好?想求情?那得看百里钊答不答应。
好在使者团自己争气,谨遵叮嘱,慎重行事,既无失礼之处,又强忍着不被激怒,让通漾国抓不到把柄,全须全尾的回来。
百里坚不知所有事情背后站的是百里钊,原本只咬着呙纲新一个人恨,如今连新任内阁首辅都被她记了一笔。
因为若无内阁首辅亲批,一个小小九品序班,怎么会进使者团?
于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有了和她相关的第二件事。
初次访问流风国,紫电国抱的自然是和平友好、看是否能通商共赢的态度,所以绝不可能搞事。
而乐星翼,没人搞他、能让他安全回国就不错了,哪有没事找事的心思。
姜穰雎就更不会了,百里钊的手段他见识太多,根本没那个胆。
宫宴上没有蛊族圣女建博侯,他都不敢故意多嘴问一句。
所以此刻能不分轻重、公报私仇的,只能是流风国自己人。
呙纲新气得差点吐血。
万没想到这种关键时刻,竟然有锦衣卫卷入都御史受贿案。
都御史是否真的受贿暂且不论,关键是告状你得看时候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什么时候,都不是任何人告大状的时候。
两国皇帝一国使臣还在这里,选这个时候搞事?
疯了吧?
想死不要拉别人。
幸亏发现得早,被他及时出面将事情压下,新任内阁首辅也是百里钊的人,否则后果难料。
闹大了,在外国皇帝和使臣面前丢脸不说,还有可能被人私下接触加以利用。同时,锦衣卫也会被百里钊彻底清洗。
之前锦衣卫几乎架空了三法司,后来在百里钊暗中插手发威后,三法司将权力夺回一部分。
这么做,显然是遏制锦衣卫,防止锦衣卫权力过大,难以管控。
在轷周志轷将军案,苏、钱两道等重案特案发生后,锦衣卫被换了不少血。
两大重案为何一时半会儿总结不了案?为何牵扯之人越来越多?
因为百里钊不想压。
因为她要的就是一网打尽,斩首抄家,顺便将朝中蛀虫一并踢出。这其中,就包括锦衣卫。
锦衣卫中,大部分都是皇亲国戚及勋臣子弟,有些人真本事没几分,背着上司弄虚作假、杀良冒功、诬良为盗的坏事倒干了不少。
百里钊都知道。
只是在等机会。
然后让朝堂和地方血雨腥风的两大重案来了。
两案结束后,到底死了多少人,入狱流放多少人,他已记不清具体数字了,只知差不多有三万。
三万人,两个案子而已。
想想都脊梁骨发冷。
今日,若在三国首脑使臣来访期间捅出篓子,别说旁人,他呙纲新不死都得掉层皮。
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呙纲新恨不得掐死原告和那名锦衣卫官校。
之后,再次进入陀螺模式、忙得恨不能生出八只手臂八只眼的呙纲新以为这事暂时过去了,等使臣皇帝他们离开流风,再行审理。
他认为,百里钊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但没料到,周不宣竟身穿白衣、头戴白纱帷帽出现了。
半个时辰后,递状纸的原告、帮他忙的锦衣卫官校以及久安道监察御史田宝怀三人被秘密拘捕,锦衣卫官校和原告入了刑部牢房,田宝怀则被直接打进北镇抚司诏狱。
呙纲新听到这个消息时,脸颊木了很久,才渐渐扭曲,狠狠一掌拍向桌子。
好!好得很!又可以走几个!
都是没事儿瞎蹦跶,活得不耐烦的狗!早死早超生!
等等,这周不宣什么速度?
酷刑取消,却只用半个时辰就审出实情,流星都没这么快吧?
难道是用了蛊?
可周不宣不会用蛊啊。
她只想背着百里钊学解蛊。
上次解蛊药没研究出来,倒是无意中帮了大忙,将深藏内廷的奸细给挖了出来。
百里钊是个值得所有人追随的女人,但在体内有蛊的情况下,没谁不想为自己留条退路。
周不宣若能研制出连蛊王之毒都能克制的药,那他……
呙纲新摇摇头。
希望太渺茫。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传音:“田宝怀之所以这么胆大妄为,是因为百里坚的驸马项玄石和他有私交。项玄石知道他的打算后,派人接触锦衣卫官校,花钱请他帮助原告,并不知道实情,没有大罪。”
呙纲新猛松一口气。
接着又咬牙恨恨。
项玄石花钱请官校帮助原告,显然是故意拖锦衣卫下水。
这是想从官校身上开口子,慢慢捅到他身上来。
妈的,老子要是这么容易被扳倒,你百里坚的尾巴早就翘上天了。
想从官校往上捅?你以为你是百里钊?
就这脑子还想坐高位?也不怕摔死!
还有那名官校,个见钱眼开的狗东西,即便这回没连累老子,老子也要把你踢出去!
呙纲新低声咒骂着,直到把自己心里骂舒坦。
一名官校而已,怎么处罚他都不可惜,他只担心一点:百里钊何时拿锦衣卫开刀。
但仔细想想,估计得很久。
到她彻底清理门户的时候,他怕是早已回家颐养天年。
“所以,都御史受贿是假的?”冥界神居里,金暮黎微微歪了歪脑袋,“那岂不是诬告?”
“对,原告是受久安道御史田宝怀指使,而田宝怀之所以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曾因徇私舞弊,被都御史狠狠责骂过,”青羽摇摇头,“怀恨在心,想着法儿报复。”
“责骂几句就这么往死里报复?”金暮黎感觉不可思议,“徇私舞弊却只是责骂而未上报处罚?那说明其实是庇护了他啊。”
“心胸狭隘的人容易被表相蒙蔽双眼,看不清谁对他好,”青羽叹道,“百里钊暂时没动都御史,可能是怕动静太大,引起注意。”
“这个不用说,紫电使臣一走就会动手,”金暮黎语气肯定,“包庇罪,百里钊不会装作没有这回事。”
把小虎犊抱到床上休息,两人边说边往外走。
金暮黎道:“百里钊就这么打开大门,也不怕愿望没实现,倒先把奸细放进来?”
“初次接触,没那么快,不过……”青羽顿了顿,“之前到了年龄被放出宫的宫女都按名单找到,已死不计,还活着的,都给了封口费,并登记在册,签名摁手印。”
“封口费?”金暮黎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怕她们被人收买,泄露宫廷秘事?”
“对,”青羽道,“无论谁来,什么时候来,也无论问什么,给多少钱,关于宫中之事,一字都不许透露。若在被问之后及时上报,可得高额赏金。若是被威胁、需要帮助,也可直接去最近的衙门,告诉他们找锦衣卫百里周右都督,自会有人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我草,这操作牛逼,”金暮黎爆了句粗,又由衷赞叹,“说实话我都没想到年长宫女这一层。”
青羽故意道:“所以你只能是我妹妹。”
金暮黎刚要呸,想想,又咽回去:“算了,做你妹妹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不需要争权夺利,胖成猪也没人敢嫌弃。”
青羽大笑出声,一手抱青凤逍,一手摸摸她的头:“傻瓜,你若在她那个位置,也会想到的。”
“那是,”金暮黎又扬起下巴骄傲起来,“曾经,夜月阁副阁主我也做得很不错的!”
“嗯,非常不错,也非常不谦虚。”
金暮黎大笑。
两人边聊边走向游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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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流风国帝都,早已解除宵禁的久安城。
离使臣驿馆最近的酒楼包厢里,百里钊立在窗边,听见门响都未回头:“处理好了?”
反手将门关严实,周不宣取下白纱帷帽:“刑部和诏狱被下了死令,他们三个,任何人不得探望。”
坐下自己倒杯水喝两口,周不宣道:“百里坚夫妻俩智商不高,倒是会作得很,比平国公主差远了。”
平国公主百里生要么安安静静待在府里看书写字,要么在休沐日和驸马出府游玩,对钱权没欲望。
夫妻俩在生活上一点不奢侈,府里奴婢都比百里坚少数倍,真的是钱够花就行,人够用就行。什么面子排场,两人一条心的不讲究。
“百里生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且缺乏行动力,”百里钊仍然看着夜色里的驿馆方向,“而她最大的优点,则是知道自己只会纸上谈兵,所以只在家里偶尔和驸马谈,不往府外传。”
“难得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周不宣另倒一杯水,“换个人,怕是要天天聚会高谈阔论,大出风头。”
百里钊微微摇头:“百里生表达能力不行。”
她接过周不宣特意为她倒的茶水,“可能是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和波折,驸马又宠着她,说话有时会又直又快,不经大脑,容易让人抓把柄。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和毛病,便尽量少交友,也很少接受邀请。”
“身为公主,什么都不干也有国家养着,何必参加那些贵妇小姐的聚会,”周不宣与她并肩立在窗边,“不是各种炫耀,就是带着目的钩心斗角,对淡薄之人来说,纯属浪费时间。”
百里钊终于看她一眼:“你对她好像很欣赏?”
“还行吧,”周不宣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起码比百里坚顺眼。”
她微微探头,“还是有点远,你不会打算一直盯着吧?”
“那倒不必,”百里钊重新望向驿馆,“父皇出动了六名暗卫,能保证重要人物的生命安全。”
“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城内各大小衙门全体出动,除了通漾或北鹰刺客,其他方面应该没什么风险,”周不宣轻轻皱眉,“就是不知刺客藏在什么地方,是否有被收买的本地人与其配合。”
“三国之间,并非老死不相往来,这么多年,间谍早已在京都扎根,普通市民也好,流氓乞丐也罢,总有被收买利用的,”百里钊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几千年的谍战经验,什么都不足为奇。”
周不宣含笑看着她:“在你面前,我常常感到自己像个孤陋寡闻的井底之蛙。”
百里钊再次把目光转过来:“我记得好像某人说过,谦虚过度等于骄傲?”
周不宣噗哧笑出声:“对不起,某人在此,不要当面揭老底。”
百里钊也笑了起来,伸手捏捏她的脸道:“上菜吃饭吧。”
她走到座位坐下,“第一天,主与客的戒备心都很重,即便有刺客,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通知店家后,点好的菜很快端上来。
百里钊先为周不宣夹了一筷子:“味道不错,多吃点儿。”
周不宣再次笑出声来:“你都没吃,怎就知味道不错?”
“不是说秀色可餐么,”百里钊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即便味道不好,有我坐在你面前,你也该觉得这家菜品乃天下一绝。”
周不宣哈哈大笑。
百里钊看着她露出皓齿的无拘笑容,眼神里暗藏开心:“能不能给个面子?”
“能,”周不宣嘴里说能,脸上还在笑,“给个面子,不笑了。”
百里钊这才慢条斯理道:“知不知道镜子?照没照过镜子?”
“……”周不宣微微歪头,“是在说我丑吗?”
百里钊带着笑意垂眸:“笨蛋。”
然后便自顾自吃菜不理了。
周不宣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真是……”
笑哭,“直接夸我秀色可餐不就得了,还非得先把自己带上。”
“夸你就不能夸自己了?”百里钊抬眸看着她,“难道我不是秀色可餐么?”
神情语气都很认真。
周不宣怔了怔。
“呃……”莫名其妙,她红了脸,“可餐,你、你也秀色可餐。”
百里钊哈哈笑了起来:“跟你说两句玩笑话而已,紧张什么?”
“不紧张,”周不宣接得很快,“没紧张。”
百里钊凝视她两秒,低头喝汤,让人看不清神色。
周不宣也不知怎的,好像手脚有点没地方放,连吃饭的姿势似乎都微微别扭起来。
过了半晌,她才问道:“安国公主,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