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妘禛禛外居之后第一次携夫带子正式回娘家。
三公子、五小姐和兰尽落之间的纠葛,妘家堡上下无人不知。故门房来报时,没敢提及另一个人。
然而身为女婿的兰尽落既然一起回来了,就不可能不进门。
一眼对上妘宇然,兰尽落内心百感交集。
但碍于已有妻室,他无法妄言妄行,只能定定站着,仿佛整个世界唯余妘宇然一个。
却在此时,一只手揽住妘宇然的肩,而妘宇然侧首看了手主人一眼后,并未做出任何动作。
别说拂开那只手,哪怕是半丝厌烦的表情,他脸上都没有。
且妘宇然看那人的眼神……
兰尽落似定格的目光终于动了动,隔着细细碎雪投向陌生来客。
那人土木形骸,却风神俊雅,除了腰间玉佩,身无任何藻饰。
妘宇然本也不矮,但与他站一起,竟低了近一头。
兰尽落的双拳缓缓蜷握:“这位是……”
“这是宇然朋友,帝都来的贵客,”妘老夫人急忙上前抓住他右臂,将身体挡在两者之间,“尽落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累了吧?先进屋歇歇,有什么话,吃完饭、休息好再说,可好?”
说罢,并不待他答话,便吩咐再做几个菜送到小姐房里,然后蹲身去亲妘禛禛一牵一抱的小孩儿。
谈允贤快速将儿子塞到妘千陌手里,帮着婆婆与妘禛禛亲热,在不动声色中将母子三人推向妘禛禛以前的闺房。
堡主爹要陪比贵客还贵客的雪发神兽,大哥怀里抱着孩子,能把兰尽落引走的,只有妘百草。
他不疾不徐缓步上前,拍拍兰尽落的肩:“进屋,我有话与你说。”
兰尽落却看向金暮黎,老朋友般没有半点虚假客套:“何时来的?”
“昨晚,”金暮黎回以微笑,并摆手,“去吧,休息好了再找我。”
兰尽落点点头。
似想再看妘宇然一眼,却在脚步抬起又微顿后,终未停留。
魏庭枝看向他随妘百草离开的背影,眸底暗泛冷光。
金暮黎朝魏庭枝抬抬颌,眼睛瞧的却是妘宇然:“他知道么?”
妘宇然摇摇头:“一会儿就说。”
魏庭枝闻言垂眸:“昨晚小诗尚未改好,能否劳驾宇然帮我磨墨?”
目的太明显不过。
妘宇然正要答,金暮黎先他一步朝妘中阙招招手:“麻烦堡主带下路,客房在哪里,一时不记得了。”
众人:“……”
比魏庭枝的目的还明显。
“不麻烦不麻烦,愿为金姑娘效劳,”妘中阙正觉头要秃,闻言立即顺台阶爬走,“金姑娘这边请。”
贴身小厮福禧一溜烟跑远,去为自家公子与帝都贵客备茶。
哪个眼睛瞎透了,才看不出兰尽落被迫成家后难以言说的心思。
这个时候,除了促膝长谈好好聊聊,谁有心情改诗磨墨?
主、客陆续回房,厮奴婢女立即涌向客厅餐桌~~自从金姑娘帮三公子治好腿后,妘家堡便有了个不成文的新规矩:主子吃不完的饭菜,无论多稀有,尽皆赏给下人。
这次堡主天南海北遍请名厨,制作各种大菜,那飘满整个妘家堡的香味,早就馋得他们流口水。
厨师们也在等着。
毕竟他们再有名,也只是做得出,吃不起,最多制作时尝尝味。
按照菜单,晚上还有顿火锅。
他们已把食材主料备好,只待夜幕降临,洗出新鲜烫菜。
妘宇然没亏着福禧,待他上完茶,便打发走,让他去厨房帮忙。
福禧连蹦带跳地欢快跑走。
闺房里,妘禛禛回娘家的那份喜悦,已被冲击得荡然无存。
她明知丈夫心里还有自己的哥哥,却在他答应陪自己回娘家时,雀跃不已,并抱着一丝希望。
可就在方才,那丝侥幸之心完全被粉碎,兰尽落至今都不爱她。
对她这个自轻自贱、以下作手段绑缚丈夫的女人,他有的只是冷漠,和不再说出口的嫌弃。
时间可以淡化一切,然而他对她的恨,却是再多时间,也磨不灭。
没了外人,妘禛禛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痛哭失声。
妘老夫人一下下拍抚她的背,除了叹气,竟不知该说什么。
连谈允贤都觉得无从劝慰。
妘千陌不喜她的那些岁月里,她除了一边默默苦等,一边努力提升自己,从未做过出格的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妘千陌终于在她有了能力且小有名气后,愿意娶她为妻。
她知道妘千陌并没有多爱自己,但他从未与别的女子亲近,且婚后也只有她一人,这便足够。
婚前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婚后尚且忍不住纳妾,妘千陌身为妘家堡未来继承人,却洁身自好,一心研究、打造暗器,上哪儿找去。
妘百草的眼里只有毒药,经常研究新毒新药到半夜,史上有医痴、药痴,如今出了个毒痴。
虽说嫁给这种人也有一定的烦恼,但只冲他一身本事,且从不胡乱招惹女子,便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为自己表亲说媒。
谈允贤抱着夫家小外甥女,内心将小姑子、小叔子暗自品评。
兄妹五人,老三是特例,老四是花花公子,老五因是堡主膝下唯一女孩,被爹娘、哥哥们宠坏,竟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百姓暗怵妘家堡,不敢当面议论,背后却戳戳点点不知喷了多少唾沫星子。
唯老大老二最可靠,值得女子托付终身。
妘禛禛嚎啕大哭后,很快转为小泣。
许是想起快过年了,刚到娘家便哭哭蹄蹄,很不吉利,便哽咽着直接抬袖擦干眼泪:“娘,对不起!”
“傻闺女,跟娘说什么对不起,”妘老夫人摸她脸上湿痕,“憋了这么久,总算发泄出来。”
她抱住最小幺女,“儿啊,你要记住,天大的事,都比不过自己的身体。”
一岁年龄一岁人,每增长一岁,都会随着经历和眼界,多一层不同的感悟。
所有的吃亏与后悔,都来自年轻时候的任性妄为,既不懂事,又听不进劝,不让碰的东西非得碰,不让嫁的人非得嫁,不仅以自我为中心,还对老人的经验嗤之以鼻。
妘禛禛不仅找了个闻名全国、定无所居的贼,还背着父母偷偷下药算计人家,倒贴着把自己往人面前送。最后苦了自己不说,也让整个妘家堡脸面丢尽。
外人如此,只会唏嘘。
自家儿女,只剩心疼。
可即便再如何恨铁不成钢,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家有贵客,妘老夫人一直拼力忍着眼泪,不与女儿抱头痛哭。
“娘,我没事,”妘禛禛过了那个劲儿,止了啼声,才问道,“金姐姐何时来的?”
“禛儿啊,以后行事,莫再莽撞,”妘老夫人一半欢喜一半忧,“你可知这句金姐姐,有多珍贵?”
妘禛禛点点头:“猜到了些。”
兰尽落虽什么都不与她说,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她总会有所耳闻。
蛊族圣女~建博侯赏赐了三百户食邑,她再也不用猫在土坯院墙土坯屋里自己做饭、自己洗衣。
兰尽落即便恨她入骨,也在金暮黎的干涉下,为儿子取了名。
之后搬家也带了她们母子俩。
她心里很清楚,无论是近住,还是远离,兰尽落都是因为三哥。
但夫妻俩谁都没想到,几年不归,一回来就看到三哥身边有了人。
妘老夫人与她详聊金暮黎的真实身份后,又道出魏庭枝的此行目的。
“人未至,便许下偌大商铺,可见心里有多稀罕,”妘禛禛既因此而猛松一口气,又翻涌些嫉妒情绪,“帝都富贵之家,旁人想自荐当干儿子都巴结不上,却在三哥没瞌睡时送来枕头,哪有不接的道理。”
“这事啊,我跟你爹心里有数,”妘老夫人叮嘱,“金姑娘明日便走了,今晚这顿饭,你们可都要安安生生的,莫要惹事。”
“娘,你放心,”妘禛禛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经过这几年的磨练,我已分得清孰轻孰重。”
谈允贤这才打开房门,让婢女送些茶水点心。
“先垫垫肚子,晚上一起吃大菜,”妘老夫人道,“还好你回来,不然咱家花心思请来的南北名厨手艺,你们哪有机会一次尝到。”
“那倒是回得巧,”妘禛禛脸上并无欢喜之色,“可惜四哥还在七岩国,无法与我们一起团聚。”
“他有他的路,咱们不要操心了,”妘老夫人叹道,“蛊族圣女虽不是好惹的,但也不会害他,毕竟……”
她忍了忍,还是没把圣女真正尊贵身份说出来:“毕竟你四哥有能力,对她有用。”
妘禛禛点点头。
她不知兰尽落究竟做了什么,竟得建博侯三百户食邑,但听府里的下人说,建博侯不止赏了兰尽落一个。
如此看来,只要四哥尽心尽力为其办事,将来必也有丰厚赏赐。
这么一想,蛊族圣女的名头虽然可怕,但应该也不是多坏的人。
吃过水晶龙凤糕、松萝茶等中午上过桌的独特茶点,妘禛禛带一双儿女睡下。
马车再舒服,也不如床,更何况认识兰尽落之前骑惯了马,如今坐这么久的马车,早就觉得头昏脑闷困腾腾的不想动弹。
对两个孩子来说,除了爹娘,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谈允贤见带不走他们,只能由妘禛禛自己哄抱。
小孩子嘛,都是躲在母亲怀里,才最有安全感。
扶婆婆出去后,谈允贤吩咐婢女关上门,两人走了一会儿,妘老夫人才手按心口,哭得老泪纵横:“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上赶着失了身,哪怕对方是个贼,也会瞧她不起。
几年才回趟娘家,却是一手抱,一手牵,两个小娃都给她一人,兰尽落不操半分心。
禛儿再如何不堪,他再如何不肯碰,也终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生下两个孩子~~
想到两个孩子,妘老夫人又自己一口噎住。
外孙子是捆绑下药得来的,外孙女则是趁其醉酒下药得来的……
你说你一个好人家的正常姑娘,怎就如此想不开,非要揪着一个喜欢男子的男人不放?
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妘老夫人愧恨心忧,谈允贤不停轻抚婆婆后背,却没多说什么。
妘禛禛毁了别人一生,若还有好日子过,那这世道,怕是尽皆行事不顾后果的自私恶人了。
这件事上,她一点也不想为其涂脂抹粉,巧言美饰。
倒是金暮黎那边……
她明日就走,这对因孩子而痛痒相关的两口子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让公婆费心尽力的招待,变成推舟于陆地、劳而无功才好。
另一边,妘百草正与兰尽落品茶谈心:“当年我们纵容妹妹那样对你,是我们不对,但事情已经发生,你们又在一起生了两个孩子,何必还死抓她的错处不放?”
兰尽落轻嗤,连反驳都懒得开口。
妘百草被他态度气着:“嵘儿和峥儿姓兰不姓妘,你较真什么?”
“你想要,那就姓妘好了,”兰尽落一脸无所谓,“最好连你妹妹一起带回去。”
“你!”妘百草怒极,随即深呼吸,暗劝自己不要在此时动气,“兰尽落,你在兰家什么地位,你自己清楚,你在江湖什么名声,想必你自己也不太想提。禛儿年幼无知才看上你,并为你舍去一切富贵。你即便对她无心,也不该如此无情。不碰她也就算了,天寒地冻,跋涉而归,你连个手炉都不给她备!”
“为什么要我备?她自己没长手吗?”兰尽落语气平淡,“府有厮奴婢女,她偏不带,与我何干?大堂阔屋她住着,男佣女仆她使着,既未四海为家、风餐露宿,也未衣不蔽体、号寒啼饥,你还想如何?”
妘百草被堵得无法回怼。
“至于名声和地位,”兰尽落说到这,更加面无表情,“我这样的烂人你妹都看得上,可见……”
后面的话,他留了面子,没有全部说出来。
尽管如此,妘百草还是气得有些手抖:“喜欢一个人何错之有?小五不过是用错了方式,你何必不依不饶、整天摆出一副债主模样?”
“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兰尽落淡漠道,“哪天等你有了心上人,却被不喜欢的女子以下作手段锁死终身,你再来跟我讲这大道理。”
“这件事,是我们妘家堡欠了你,除了三弟,你若有所求,但凡我们能做到的,都会出手帮你,”妘百草能忍到现在,都是因为自知理亏,“一语未通、两心相照,才叫真正的心上人,小五属一厢情愿,你又何尝不是?最能理解她的,不该是你么?”
“理解一个人,不等于认同一个人,为人所不齿的做法,难道还要被提倡不成?”兰尽落没有半丝情绪波动,以前的潇洒和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屠门大嚼、眼饱胸中饥都比妘禛禛的下药行为强百倍,如果你想几句话就让我原谅她,那恕我直言,你办不到。”
徒费唇舌的妘百草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开口时,已趋平静:“你做不到原谅,我也不怪你,但今日,你不要找麻烦节外生枝,堡中大大小小五位贵客,其中一位还是你的故交,你大概也不愿大家因你而变得不欢不虞。”
“暮黎带宝宝只有四个人,第五位是谁?”兰尽落终于等到机会,问出自己最关心的,却又想听而怕听,“那人和宇然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