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径曲折,林愈密,树愈高。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落叶,偶尔斑驳洒落下几点苍凉的月光。
早已听不见市廛的喧闹,只有夜鸟凄厉的哀鸣偶尔打破这令人胆寒的静谧。
眉目冷寂的玄狐盈满身肃杀来到,只觉无由的压抑感紧迫胸膛。
‘常欣……’
心下挂念昏迷少女的暗盟剑手举目远望,尽窥塔尖一隅。
蓦地背后风响穿林打叶,一团粉云抢至眼前,现出靓丽人影,云裳霓衣,相貌甚甜,十分青春活力。
定睛远目的飞渊侃侃而谈道:“前面三十里之处有一座高塔,坐南向北,灵气逼人,有清圣庄严的感觉,应该……是一座灵骨塔是也!”
“你是谁?”玄狐眯眼。
报名不能丢了眉角,郁剑须臾专门摆出架势,姿态满分道:
“走踏武林道,行遍江湖关,正义的女侠客,郁剑须臾——飞渊!”
目光一扫对方腰畔宝剑,玄狐手按剑柄警戒以对:“你是剑客,带武器来金雷村,嗯!”
“慢来慢来,”形势比人强,飞渊很有眼色地打断施法,“是无心小姑娘介绍我来的。”
有人背书也没用,玄狐唯一的刹车器叫作常欣。
“我答应过,要守护金雷村。”暗盟剑手一板一眼道。
“那如果我说,”飞渊眼光一闪,一副高人做派,“我有办法救村民呢?”
一言戳中要害,玄狐直白请益:“办法?”
很满意玄狐的反应,背过身去卓立凭风的飞渊以一种十分深沉的语调道:“毁塔。”
“毁塔?”
时间线稍稍前拨,一声惊奇同样出自郁剑须臾之口。
侠心难舍,本待追上幻幽冰剑以观后续的她是被忆无心所拦下。
“是。”忆无心颔首,跟着补充强调一句,“麻烦飞渊姐姐转告玄狐,一定要在一个时辰后摧毁广泽宝塔。”
看回当下,怯怯女音既柔且清,生生按下万恶罪魁动作。
“爹亲!”
没来由的拉锯心情撕扯神经,目露痛楚的藏镜人愣愣转身。
触目但见一女秀美无伦,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更似隐隐有海水之蓝意,竟是个天资绝色的美人胚子。
身为女儿的忆无心眉目之间和姚明月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容貌之中,交趾异族的气息只余下淡淡影子,反而更肖中土风仪。
那是罗碧每每对镜自望时痛恨又渴慕的形象气度。
“无……无心!”
迟疑一语,分神刹那,又逢萍踪乱秋池,一道窈窕身影飘如紫霞穿花绕树,悄无声息贴近罗碧后心三尺。
武者本能知觉不对,还神已迟。扭头转睛未来得及一眄蛇蝎心肠,藏镜人但感唇瓣微凉,灵台瞬麻。
一个冰冷、光滑、柔软而带着弹性的身子赫然牢牢贴紧雄躯,百骸遭缚动弹不得。
臻首微抬亲了亲郎君双唇,索吻成功心感满足的女暴君十分愉悦地眯起双眼,轻轻而笑。
“想我了吗?夫君!”
语声娇媚柔婉堪谓酥人骨髓,奈何行动很见反差。
概因女暴君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抻了抻手上银鞭。
丝绦也似的长鞭一头绕过雄壮躯干好比百结柔肠,鞭分数节,一处节眼即是一枚细小铁球,俱皆嵌按在藏镜人大穴上阻断行气。
而另一端恰恰盘缠于姚明月臂上,隔着一层紧身黑衣,黑衣裹着她丰满而又苗条的身子。
久别怨侣就以这样一种香艳而旖旎的姿势重逢。
艳如桃李的面容近在咫尺,藏镜人张口欲喝:“贱……”
掐去的一个不雅音节定格,概因眼角余光无意瞥过对面女儿形影。
“水石变!”
音色清澈咬字笃然,忆无心腕上七彩云珞轮转不休大放异彩,眼看就待劫人遁走。
突来举动踩及红线,念荼罗面色一动,首现韦陀怒相,掌开金顶佛光兵指云珞天女。
四大天护中千雪孤鸣、藏镜人前后遭擒,独眼龙、逾霄汉心神方历魔考未定,大智慧只得亲上火线。
摧金碎铁的一掌止步丈外进逼不得,难越昆吾划界。
皇甫霜刃一夫当关。
‘不好!’
大感意外的念荼罗反应得很快,知道自己已经犯下大错。
本意女暴君、寰宇奇藏各自陷入拉锯腾不出手奥援,趁机攻袭忆无心可谓十拿九稳。
无论是重伤抑或擒拿少女俱为上策,都能令对面脱战计划破产。
至于倘若围魏救赵之策奏效,那无疑己方战力更添,届时或仍操胜券。
然而美好的蓝图擘画并未成真,因为念荼罗错估了忆无心的施术对象……
随着十只纤嫩手指掐准印式瞄定目标,竟是——
千雪孤鸣!
“哇!”
一声惊呼,地生水涡漩涌,湿足陷落的苗疆狼主即为掩埋不见。
再冒头时,四周景象大异,浓密深黑的曼陀林投下长长阴翳,弥漫杀气,突出一只暗青色的铁手,赫然盖顶击落。
“怒破天灵!”
铁手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险关当头,千雪孤鸣翻身挥刀狼影回空,争似沙鸥掠波,冽风涛左臂划了半个圆弧,擒龙手猝然抢出,竟欲硬夺笑藏刀。
两度受创加身,再对王族亲卫个中佼佼,千雪孤鸣不由一时难伸。
这一突变,更是大出千雪孤鸣所料,猛不及防,狰狞铁指已堪堪触及。
相距更近,忽见冽风涛双眸炯炯,拳套旋翻一划,倏尔一弹,弹着刀背,震得千雪孤鸣虎口发疼,几乎把握不住。
到底此身久经战阵,狼主松掌旋刀卸劲一刹,五指再拢笑藏反持——
“苍河星转!”
皇世经天宝典一分为三,其中主攻先发制人的星辰变更是迅猛快捷,天下无双,此际发出,更如豺狼吞虎气荡山河。
一气呵成节节贯串,前段刀光未落,后波刀影接至,鸳鸯连环重重发出。
冽风涛铁掌翻飞,随着笑藏舞动,掌风挥处,每将刀斫方向逼歪。
无奈冽风涛掌力虽然遒劲,却跟不上刀招的快捷,好几次险险被千雪孤鸣斩伤。
数合晃过,一声轻嗤,冽风涛衣袖赫遭划破,所幸无伤大雅。
倒是千雪孤鸣,一鼓作气并未换来应有战果,眼下势道稍缓,招路急变,笑藏刀一圈一转,闭门铁扇转采守方。
只听得嗡然一声,久久不绝!
情知铁手强攻非死即伤,暗怀思量的冽风涛嗖地一声抽出竹棒,左掌右棒,打穴抢攻。
“十方辟关。”
但见棒影幢幢,用的全是快手,出掌却是舒缓自如,越来越慢,一快一慢,各有妙处。
竹棒使记狼顾狐疑,打乱笑藏门户,又用掌力震歪千雪孤鸣的刀花,叫他宝刀之威,全无余地施展。
这样一来,当即反客为主。
转守为攻的冽风涛铁手刚猛,却并不强取,单以棒稍盘点狼主周身。
掌风凌厉,往往掠面而过,沾衣即退,只迫住千雪孤鸣不得进逼而已。
重投宦海只为建功立业以求换存挚爱性命,深明冽风涛个性的还珠楼主遂将此阵交付。
于重情重义的苍越孤鸣而言,最大的恩情莫过带回苗疆狼主。
关于这点,皇甫霜刃知情,冽风涛也明白。
是以他行招走式间,愈发扎实稳健,力求有功无过。
一双爱侣,两地相隔,在中谷大娘的心中,她同样在为向往的光明未来奋战。
而苗疆,则是她必须越过的天堑……
按御兵韬交代,风逍遥压阵在后。
指挥林立的铁军卫人马稳稳推进纵深战线,宛若尖刀剖心就待刺透天门禁地。
这并非风逍遥常用的战术。
事实上,生性好动偏又机智多变的他更青睐的是疾行逆杀的利落作风。
但奈何军……师的理由委实太过充分。
【“现今的你,总是要习惯军长的视角思考问题。”】
振振有词的砥砺话语犹在耳畔,似感肩头沉重的风逍遥只得暂按雀动心情。
回忆未止,忽听得前线人仰马嘶,乱声纷耳……
旌旗招展浩浩荡荡,雄壮军容挺兵压境,先锋开道往往所向披靡,烟尘滚滚中,蓦闻怨调痴缠——
“雨落青台风迷踪,独守闺楼倚霞窗。云鬓轻挽玉钗头,巧似琳琅赛芙蓉。昔日缘起凤求凰,薰染七情付初衷。
共誓白首同偕老,沧海桑田寄语中。今遮半面没姣容,幽谷回音思意浓。一朝风雨泣江城,不听寒蝉泪噤声。”
愁肠百结泪下潸然的词韵中,荡入一袭触目惊心的红。
乌发半披形似鬼魅远远看去十分可怖,更甚者,也未见朱红人影如何动作。
水袖风飘翩然,头前兵马竟尔倒地不起,无常景象更是教人丧胆。
此情不利军心,小尉长身先士卒凝聚斗志,再度领军冲锋上前:“杀啦!”
“嗯?”
一声不悦轻吟,中谷大娘两袖微抖,突然有数十道细如银芒的游丝,暴射而出。
只听满天风声骤响,闪动的银芒,威力笼罩了一众苗兵身前左右三丈方圆之处。
狭路相逢,去势难刹,一时间铁军卫倒成了活靶子,全无闪避空间,眼看将遭屠杀。
危难间,一道矫捷身影越众而出,浑似横亘边城分拦两众。
驻足一瞬,银光扑面,就在这一刹那间,风逍遥抹腰一带,掌中葫芦突然挥出。
那满天银芒,竟有如群蜂归巢般,全被这葫芦吸了过去。
目睹险招遭破,众军喜作欢呼,中谷大娘心下大骇,定睛张望,打量面前之人。
只见他身着元武战衣,左手提着只酒葫芦,腰间枕着柄无鞘短刀,漆黑英挺的一双剑眉下,生着两只猫也似的眼睛,正在中谷大娘身上转来转去,瞧个不停。
这面中谷大娘正自打量风逍遥之际,那厢风逍遥目光四转,突然纵身一掠,轻烟般地逼近中谷大娘身周,出手如风,一把向她肩头抓了过去。
他五指已贯注真力,只要是练武之人,听得他这掌势破风之声,便该知道自己肩头若是被他抓住,肩骨立将粉碎。
近身肢接难存兵刃余地,如意钩不得施展,中谷大娘眼光微闪,貌似权衡,纤腰一扭晃过大手擒拿。
左脚前踏,身躯半转,右掌缓缓推了出去,只见中谷大娘五指半曲,拇指在掌心暗扣食指。
似拳非拳,似掌非掌,出手似慢实快,掌到中途突然一扬,锐芒乍现。
无影金梭自袖底探出躺卧中谷大娘手心,去势有如电闪,直切风逍遥左耳。
昔日的天下第一兵煊赫当时,久仰大名的风中捉刀自是谨慎以对,百忙中缩头、甩肩、大仰身,猿臂抡转——
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钧,壶底日月恰恰封住金梭来路。
中谷大娘明眸微眯,左手轻荡,又是一柄无影金梭滑落入掌,皓腕一翻,便即攻向风逍遥下腹要害。
这一刺出手更是阴毒,此刻风逍遥身子方才绷直,适值新力未生,旧力已竭之际,中谷大娘只当这第二招已可将他送终。
岂料金梭尚未沾上风逍遥衣衫,茹琳先觉痛楚,接着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倒飞出去。
原来风逍遥仰身之余,绷足提起,使记关山飞渡即往中谷大娘小腹踢去,这一腿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
也是他心存留情,体谅女性体质,临发之际改踢为踹,只将中谷大娘蹬开了事。
一朝得势攻守易位,风逍遥撇足抢步,形拟酒中八仙,旋争膝撞醉还真,如箭离弦后发先至靠了茹琳个满怀。
方才聚拢的真气生生被撞散,中谷大娘手足顿起无力之感,反击节奏又被打断。
两条人影一触即分,换气飞快的风逍遥五指开张探爪前伸,后招欲发——韩湘子·擒腕擎胸醉吹箫。
就在此时,忽来刀光一现,厉斩横过封锁门户,平平挥出以攻代守,扫向风逍遥脖颈。
一旁观战的苗兵们,方才见到己方军长迭遇险招,屡破险招,已是又惊又喜,悚然动容,此刻更不禁为之惊呼出声。
斗然间,风逍遥胸前突有一道乌芒飞出,不偏不倚抵住横斫刀锋。
风逍遥竟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拔出了腰畔捕风,当胸一拦弯月扣命。
更甚者,他左手一振,沾满银丝的酒葫芦霎时洗尽铅华蜕变焕新。
细如牛芒般的尖针倒射而出,辉映着一片烂银般的光芒。
壶对日月,刀转乾坤。
岁无偿旋刀戟张,弧月似的气芒四顾逸散,劈落漫天飞针。
彼时风逍遥已然轻描淡写回到自家阵营前头去了。
一番攻势交锋换过,两相遥遥对峙。铁军卫固然精锐,地门群僧结成棍阵御守的战斗力同样不容小觑,一时间难分胜负。
“多面战场,胜负难断,”心眼圆融照见平衡诸象,缺舟一帆渡神色淡定依旧,冷静分剖情势,“哪方率先结束战斗,谁就将得到战争天平的倾斜。”
“你真的有在认真招架吗?”上官鸿信用一种十分嫌弃的口吻反问,“这句话,是随口回应,还是深思熟虑的算计?”
“愿闻其详。”缺舟一帆渡不耻下问。
“在缺少钟声支持的情况下选择多方开战,当真是明智之举吗?”雁王道,“还是你们当真自大到认为调离四大天护的地门防线依旧密不透风?”
一语惊心恍若惊雷炸响,同一时间,轻装简行的苍越孤鸣亲率小股精锐已然踏入光明殿。
时逢夤夜,殿中烛火光明,袅袅飘来浓烈的檀香。
大殿里,正中悬吊着一盏玻璃长明灯,十分显目。厅堂虽大,祭坛占去大半。
祭坛系白玉石砌成,上挂一方浮刻匾额,镌铭“光明殿”三字。
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罩着神龛,正拈花微笑,妙相庄严。
莲花座前。三排香烛大放光明,祭坛上下一派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光景,摆着数只蒲团。
指掐令诀交感思能,有赖手捧罗盘的步天踪凝神测算寻龙点穴,苍越孤鸣很快便发现此地洞天——
“无垢之间。”面沉如水的缺舟一帆渡一字一顿道。
话中所指,是地门的起源,更是光明殿的终点。
走进此地,照眼即是一片浮光掠影,如鉴分明,宛如一个偌大的冰窟,由无数晶棱交错垒成。
无数冰面墙壁构筑成数不清的镜面,反照出观者模样,层层叠叠,好比一个天然的迷宫,置身其中,令人无法分清方向。
又是几步转过,豁然开朗,但见一道身影遗世独立,手持天人背负慧剑。骤见佛者形象,尽管早有预料,苍越孤鸣还是不由为之风采所慑。
“阁下是?”
“在下——”大智慧缓缓转过身来,“缺舟一帆渡!”
无水汪洋·尚贤宫
“无论是皇甫霜刃,抑或荻花题叶,在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让他甘心鞠躬尽瘁……”雁王话没有说尽,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苗王,或者该说——”缺舟一帆渡判断,“苍越孤鸣。”
“现在,他是你的了。”上官鸿信道,“他要效忠苍越孤鸣,那你就给他苍越孤鸣。”
这是雁王引导大智慧得出的结论。
缺舟一帆渡暗自提高警惕:“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说了。”上官鸿信目光灼灼,凝视缺舟,“现在,你的选择?”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选择。
一旦让承接千载根基的叛天族肉身走上台前主持地门,那这大道在缺舟看来也没有证明的必要了。
此身所存之意义从不是证道,而是卫道。
两权相害取其轻,相较于放开一体两面制约带来的后果,缺舟一帆渡能做的决定只有一个……
远在苗疆,一桩危险消息,以一种野火燎原般的速度在有心人圈子中蔓延开来。
而那搅弄风云之人,现今就立在崖上,一袭玄缎长裙凭风当立,美眸冷艳,静静俯瞰着脚下众生芸芸。
“好一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温润男声发自背后,一名银装蓝衫道者登上崖岸,“一言乱武倾神州,凰后果真无愧九算之名。”
“呵!”凰后轻笑一声,自嘲开口,“如此说来,那受人驱使的我是否该称他一声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