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似箭七八天,故乡日近怯怯行;苍天不负耿家人,五道庙前父子见。)
耿正兄妹三人归心似箭七八天后,离家越来越近了。然而,他们急于回家见到亲人的心情,却随着家的日益接近而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脍炙人口的古老诗句,兄妹三人算是体会到骨子里了。当然,他们此时此刻所体会到的,主要是前半句,因为爹爹没有和他们一起回来,他们不敢回家了,他们实在无法面对娘和妹妹……
日思夜想的家一天比一天接近了,但兄妹三人归家的步伐却一天比一天慢下来。原本两天就可以轻松走完的路程,到后来竟然三天也走不完了……
连着几日来,兄妹三人的话越来越少,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尤其是耿英,经常默默地独自掉眼泪。
就这样,到兄妹三人得以归家那日,已经楞是给磨蹭到农历的三月初三了。
那天的归家路途实在没有多远,但兄妹三人却感觉异常艰难。由于心灵的熬煎,使他们丝毫也感觉不到亲人即将相见的喜悦了。从那个离家很近的客栈出发时,耿英没有像以往一样坐车棚里边,而是挤坐在哥哥和弟弟的中间,默不做声地张着一双好看而又显得异常忧郁的大眼睛向前望着……
兄妹三人就这样并排挤坐着,默默地踏上回家的最后一程。
俗话说,三月三,柳条欢,蚰蜒蝎子赶上山!
这句俗语寓意着,三月三是一个万象更新的好日子!这一日的到来,预示着整整一个严冬已经过去,新的一年从此开始了!
那一日,故乡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不时有成群的鸽子伴着清脆悦耳的哨铃声从上空飞过,金色的阳光暖暖地普照着大地。大路边上,一排排杨树和柳树已经冒出了碧绿的新芽,漂亮的大喜鹊们成双成对地在枝头上雀跃欢唱着。不远处,几棵杏子树已经穿上了淡粉色的盛装;稍远处,一大片桃树似乎也在含苞待放了……
随着阵阵微风轻柔地拂面而来,复苏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肺。路旁田埂上,齐刷刷新出土的小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着,而一丛丛一片片迎春的二月兰已经绽放开了她们那淡紫色的笑脸,黄澄澄的蒲公英花儿也安逸地点缀在绿茸茸的草地间……
这一切,曾经是耿正兄妹三人最喜欢的乡野风景啊!但今天,他们却无心欣赏……
日头即将到半上午时,骡车终于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右转弯路口。只要转过这个路口,就走上五道庙前的那条西行大道了!
“喔—”
耿正轻抖缰绳吆喝一声,大白骡驾着骡车转上宽阔的东西向大道,依然还是慢慢地向东走去……
骡车走得太慢了,徒步跟在车后的一高一中一矮三个中年男人只能慢慢地走着才不至于超过去。事实上,今儿一早耿正兄妹三人乘坐大骡车离开客栈之后仅走了几十步远时,这三个人就从后面左侧的岔道上追上来了。不过,要说“追”也并不恰当,只是他们三个人走路的速度比大白骡还要快很多,所以,他们与骡车之间相隔的距离就越来越近了而已。
到相隔仅有十多步远的时候,其中的那个矮个子说:“真晦气,怎么是挂送灵车。咱们快些走,超过去!”
说着,就甩膀子迈大步要快走的样子。那个高个子赶快伸手拉住他,并且低声说:“嘘,小声点儿说话!你们看,这挂车看上去不轻,后面还装了两袋草料,还有那把铁锹,看起来是赶远路的呢!”
矮个子也放低了声音说:“管他是赶近路的还是赶远路的,反正是一挂晦气的送灵车……”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高个子就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低声说:“你怎么就不用脑子想一想啊,这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拉个死人,还不早臭了!”
听他这么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那个中个子男人就伸长脖子张大鼻孔用劲吸了几下,然后放低嗓音对高个子说:“是啊,大哥,怎么一点儿味儿也没有啊?”
矮个子也赶快用劲吸几下,恍然大悟一般悄声说:“真是没有臭味儿,难道说他们拉的不是死人!”
高个子摇摇手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小声说:“咱们就跟在后面,看他们去哪里。等晚上住进了客栈以后,咱再想办法看个究竟。依我看,说不准儿是一桩大买卖呢!”
三个家伙会心地相互眨眨眼轻轻地窃笑了一下,就放慢脚步跟在骡车的后面,看似很轻松地溜达着一路走来了。
然而,并排挤坐在车前的耿正兄妹三人,都只顾了呆呆地望着车前出神,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车后面竟然跟着走来这么三个不速之客。
晃晃悠悠走了一会儿,耿正兄妹三人几乎同时望见了远处的五道庙,耿英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哗哗地流淌下来……
耿正伸出左臂抱住妹妹的肩膀,耿直用右手紧紧地攥住姐姐的左手。兄妹三人的心越抽越紧!
五道爷啊,俺们父子四人当年从你东侧的大道转弯南下创业之前,曾经跪在你的面前焚香许愿了啊!俺们满腔热血一身正气,为得是光宗耀祖造福乡里,你怎么不保佑俺们父子四人全都平平安安地回来呢!
五道庙近在咫尺了,耿英泪流满面地说:“哥,你停车!让俺下去!”
耿正只好轻轻吆喝大白骡,将骡车停在了五道庙的西侧。
大骡车刚刚停稳,耿英就催促哥哥赶快下车。耿正吃惊地看到,自己的双脚刚一着地,妹妹就推开他快速地自己跳下车来,并且脸色苍白,发疯似地朝五道庙跑去了!
今儿个是三月初三,由于一早起来就有人来给五道爷敬香,所以负责管理五道庙的人在前一天傍晚就已经把庙门敞开了。
只见耿英跌跌撞撞地冲到庙门前,用颤抖的右手指着端坐在庙堂里的五道爷塑像哭喊道:“五道爷啊,俺们走之前是给你烧香磕头许愿了的啊,可你为什么不保佑俺们啊!俺们的爹呢?你,你,你还俺爹爹!你还俺爹……”
耿英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口气没有接上来,眼见着就要晕倒了,好在耿正和耿直此时已经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似乎失去知觉的耿英。耿正赶快使劲掐妹妹的人中,耿直吓坏了,大声哭喊起来:“姐,你醒醒!姐你快醒醒啊!俺害怕,你快醒醒呀!”
一刻,耿英慢慢苏醒过来,无力地由哥哥和弟弟搀扶着,再次大放悲声:“五道爷啊,你还俺爹爹……”
耿正和耿直也都痛哭开了……
忽然,驾着骡车站在五道庙西侧的大白骡“嗬儿嗬儿”啸叫起来。只见它一边啸叫着,一边还不停地用一个前蹄子刨着地面。耿正知道,辛辛苦苦为他们千里迢迢拉车回来的这头可爱的骡子是非常通人性的,于是停止了痛哭,对弟弟和妹妹说:“都别哭了,看大白骡那是在干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颤颤巍巍的吟唱声由远渐进,但唱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远远望到,一头棕色高头大骡正拉着一挂平车从五道庙东侧的大道上慢慢悠悠地走来。驾车的好像是一个年青人,他旁边坐着一位长者正在吟唱呢!
耿英和弟弟想起来那一年在五道庙前烧香磕头许愿之后,爹爹在东去南下的路上给他们即兴吟唱的情景,再次痛哭失声……
耿英更是挣脱了哥哥和弟弟的搀扶,痛哭着扑倒在香炉前面。跪爬几步之后,她无力地拍打着供桌,再一次手指庙里的五道爷塑像:“你,你还俺爹啊五道爷……”
而此时,通人性的大白骡却更大声地“嗬儿嗬儿”啸叫着!那个前蹄子也更加用力地刨着地面……
耿正擦把眼泪上来拉起妹妹,说:“你和弟弟先别哭了行不行啊!你们看咱的大白骡……”
耿英和弟弟略止悲声,睁大泪眼奇怪地看着不断向前扬头“嗬儿嗬儿”大声长啸的大白骡。此时,一阵清风由东向西吹来,终于听清楚了几句缓缓西行而来的骡车上那位长者颤颤巍巍吟唱的歌词:“……俺一心只想着建学堂啊,俺一心只念着盖戏台,楞是让俺娃儿们受了苦哇,都是爹俺害了你们……如今十年归期到啊,如今春暖花已开……俺的娃儿们在哪里?……问苍天啊,问大地,俺苦命的儿女们,可还能打西路回……”
惊天的喜事啊!耿正兄妹三人就好像五道庙里的五道爷一样,彻底呆住了!
耿直先喊起来:“是咱爹,他还活着!”
耿英又哭了:“不会是做梦哇!哥你捏俺一把,俺看能疼醒吗?”
耿正却完全肯定地说:“绝对不是做梦,俺感觉自己很清醒呢!”
不错,从五道庙东侧的大道上慢慢悠悠走来的,正是李尚武亲自驾驭大骡车送义父耿老爹回来了!
骡车距离五道庙越来越近了,坐在左辕后车沿上颤颤巍巍吟唱的耿老爹注意到了身着孝服呆呆地站在五道庙前的三个人。他停止了吟唱,颤声儿对驾车的义子李尚武说:“武儿,快,快,快走,你,你看到了吗?那,那三个人!”
李尚武用力一抖缰绳,随即一个响鞭:“驾—”
棕色高头大骡一昂头,大骡车眨眼之间就到了五道庙东侧。耿正兄妹三人终于看清楚了,那位坐在左辕后车沿上的长者,就是他们认为已经故去快八年了的爹爹!
“爹啊,你还活着啊!俺们还有爹啊!”
兄妹三人哭喊着一起向耿老爹扑来……
“吁、吁、吁—”
李尚武赶快吆喝棕色大骡停止疾走,自己也随即跳下车来。
“正儿、英子、小直子,是俺的娃儿们吗?你们还活着啊!”
耿老爹哭喊着欲跳下车,腿一软向前扑倒下来。已经扑上来的耿正兄妹们赶快扶住爹爹,父子四人抱头痛哭……
哭着哭着,耿老爹的心里悲极喜至,但眼泪依然滔滔。他一边大把大把地流泪,一边伸出颤抖的双手,来来回回挨着个儿抚摸着兄妹三人的泪脸,怎么看也看不够,嘴里反反复复地颤声念叨着“老天爷保佑,俺的娃儿们还活着,俺的娃儿们好好儿的!老天爷保佑……”
耿正兄妹三人尽管大喜过望,但却怎么也止不住悲声。泪眼中看着爹爹两鬓角的白发和额头眼角处的皱纹,他们心痛不已……
站在一旁的李尚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激动地流淌下了欣喜的泪水。
两头骡子看各自的主人都哭个没完没了,也不甘寂寞地大声“嗬儿嗬儿”打起招呼来!
“嗬儿嗬儿”的欢叫声,终于使耿家父子们从意外重逢的大悲大喜中醒悟过来,慢慢止住悲声……
李尚武擦把眼泪来到耿家父子跟前,亲切地对耿老爹说:“义父,这路口上风大,您别哭了!”
又对耿正兄妹三人说:“你们肯定是哥哥姐姐了啊!回家里再哭吧,义母和兰妹妹还不知道咱们回来了呢!”
耿老爹赶快擦把眼泪对耿正兄妹三人说:“只顾哭了,还没有给你们介绍呢,这是你们的小弟弟李尚武,只比小直子小个把月。俺们已经认了父子,是他和他的哥哥姐姐陪着爹走过这些年的。没有他和他的家人,爹活不到现在,更不可能返回故乡了!”
又对李尚武说:“武儿,他们就是俺经常和你念叨的耿正大哥、耿直二哥和耿英姐姐啊!”
李尚武赶快上前一一施礼,说:“见过大哥!见过二哥!见过姐姐!经常听义父讲起你们来,小弟佩服得很哪!”
耿正兄妹三人也都擦把眼泪赶快回礼。耿正说:“多谢尚武兄弟陪护照顾爹爹,使爹能在今日返回故乡全家团圆!从今以后你就是俺们的亲三弟了!”
耿英也说:“实在太感谢三弟了!”
耿直则激动地直接扑上来抱住了李尚武,说:“多好啊,俺有弟弟了!”
李尚武也抱抱耿直高兴地说:“二哥啊,要不义父当年把我认成了你啊,咱俩长得真还挺像呢!还有啊,大哥姐姐你们都不要谢我啦,是义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呢!要是没有义父搭救,我早已经没有性命了!”
耿老爹说:“都别说了,咱们赶快回家!九年半了,俺夜夜做梦都在家里!可你们不知道,过了黄河以后,俺却又特别害怕回来了。这些天总也走不快,直到今儿个了才磨蹭回来!”
耿直说:“俺们三个也是。若按照正常的走法,大概会早回来好几天呢!”
说着话,耿老爹抬头看看停在五道庙西侧的大骡车,又看看耿正兄妹三人的装束,似乎明白了什么,哈哈哈大笑起来,对耿正兄妹三人说:“现在到家了,爹也活得好好儿的,你们快都脱了孝服哇!还有,把那挂车上的那些个插挂什么的也拿掉了,咱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耿正兄妹三人听爹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怎么还都穿着孝服呢!于是赶快扒掉孝服。耿正将扒下来的孝服扔给弟弟,过来欲搀扶爹爹上车。
李尚武说:“大哥,你快去和姐姐、二哥收拾你们的那挂车吧,义父这边有我呢!”
耿英说:“是哩,哥哥,咱们去把那挂车处理一下哇,别把这路上见到的人们给吓着了!”
说完这话,耿英转身来到五道庙前跪下磕头,满怀歉意的说:“五道爷啊,耿英一时想念爹爹心切,口出狂言,多有得罪,恕罪!恕罪!”
耿正笑着拉起妹妹,说:“起来哇,五道爷不会怪罪你的!等咱们把紧要做的几件大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以后,再专门来叩谢五道爷的保佑之恩哇!”
耿直也笑着说:“哥说得对,五道爷不但不会怪罪你,反而会觉得姐很可爱呢!”
说话间,兄妹三人快步来到车前,七手八脚地将白纱和招魂幡全部拿掉卷把了放在寿棺上面,又用红色大篷布把寿棺连同白纱和招魂幡等蒙住了,然后再包裹拉扯扎系得严严实实的。
李尚武看了,笑着说:“不错,还满喜庆呢!”
耿老爹也说:“呵,还准备了这么一块大红色篷布!不错啊,这一下就不再是送‘灵车’了!”
李尚武说:“改成送‘喜’车了!”
尚武说着,欲搀扶耿老爹上车。耿老爹却摆摆手笑着说:“咱们不坐车了,都走着回家去!”
又指着北面隐约可见的一片房舍说:“武儿你看,就在那儿,不远了,也就三百多步!”
那边,耿正已经牵起了大白骡。
宽阔的南北大道上,耿英和耿直一边一个挽着耿老爹的胳膊走在前面,耿正和李尚武步行赶着骡车并排跟在后面。耿老爹望着阔别九年多了魂牵梦萦的家,踏踏实实地走去,走回去……
且说徒步跟在耿正兄妹三人车后的那三个男人,他们看到骡车不走了,也就分散开了坐在了离骡车十多步远的路边田埂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关注着这边事态的发展变化。耿家父子们的所有哭述和欢笑,他们也都听了个大概。看到这东、西两边的人和车合二为一之后又高高兴兴地重新出发了,他们也起身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