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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李明都而言,昏迷并非是意识的结束,如果他愿意,大可以在其他的身体上继续保持意识的清醒。

秋阴曾根据李明都常常有的做梦般的感觉猜测,这里的原理或许与做梦有共通的地方,每个思考器官所能维持的最低限度的活跃,以及醒前一瞬间的更大程度的活跃,就足以承受来自其他身体的讯息。信息的交互或者发生在大脑皮层。

字面的意思他理解了。但他并不更深地知道这一作用的机制,也无从下手利用,现在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又来到了不定型的体内。

大概就在人体昏过去的时候吧。

成分不大相同的空气充斥了整个有界的空间。没有一点光明,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或者没有睁开眼睛。但就算没有睁开眼睛,也不会看到一点光明,因此这里也就绝不是梦。因为没有重力,不定型很容易爬一圈,他通过自己的身体丈量发现这应该是一个长宽高都是三米左右的正方体空间。

稍早一点的时候,不定型身被单元们从小行星中活取,那么现在肯定是被单元带走了。

单元和天球会是一路人吗?

好像不是,他们好像没有交流过彼此发现的信息。

在单元的箱子里,速度的感知非常明显。在忽然的加速和减速中,不定型的身躯被颠起,与单元撞到了一块。那时,组成墙壁的单元瞬间明亮起来,上面闪过一些像是没有意义的横线。

接着,不定型又被甩到侧后方。

线速度变得更慢,但角速度变得明显。

单元们正在转向,做出了像是转移轨道的动作。因为被封闭了起来,李明都不能确认外面的情况。角速度的增减与线速度的增减,以及不增不减,大约有包括直线、切入轨道、转移轨道、离开轨道、匀速圆周等在内十数种运动的方式。这些运动陆续发生。而每发生一次,李明都就发现自己对速度的感知越发薄弱。

“这肯定不是我感知错了。”

具有流体特征的不定型对速度的感知非常强。

那么是某种隔离的屏蔽吗?这种均匀上升的屏蔽,似乎并不是出于屏蔽的目的,更像是某种自然而然的累积。

不定型贴在单元的边缘,这种疑似金属的材料让不定型没有任何能够渗入的感觉,甚至无法感受到任何的震动。换而言之,它的分子间隙极其之小。

而今的情况,没有超过李明都对许多糟糕情形的预想。尽管,他也同样没有任何方法。

李明都暂时不想唤醒人体,就尽量不去设想与感应人体那边的任何事情。他准备等到这“和天球可能没有关系的”单元们抵达它们的终点。

团子似的不定型找到了一个角落栖居,想着父母、栀子、磐妹还有其他可亲可爱的人睡着了。

大约六个小时后,他听到了像是青蛙的呱呱声。黄色的光影从不定型的体表滑过。

李明都猛地转过眼睛,周围仍是一片黑暗。

“幻觉?不可能是幻觉。”

他迷惑地眯起眼睛。

这时,眼角重新看到了本不应存在于不定型视野中的光线。先是头昏脑涨,接着是血气上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舔他。

“这是人体的反馈!”

李明都不寒而栗,他拼了命地维持自己的意识。但越来越多的知觉带来了风声,带来了一种黯淡的像是月色的光影,它带来了花香,也带来了阴森森、黑压压的某种重力的氛围。所有知觉在一瞬间像是鞭子抽到了马的眼睛上,马坚持不走,就有更多鞭子从天而落。不定型的身体因为神经的错误反馈迅速张开,挤成类似人体的怪异的形状,在地上翻腾,李明都维持自我的能力几乎要到达极限,来自第二个身体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他哆嗦了一下,剧烈地喘气。不定型迅速缩回,平躺在地上,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它发出一阵极低沉的声音,延长了的身体瞧见四周黑暗,仍是一片寂静。他没有被呼唤到第二个身体去。

就在这放松的一瞬,一个声音,一个同为人类的声音,甚至让他分外熟悉得像是爸爸或者妈妈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叫了声:

“ma。”

第二双眼睛再也不能自制地睁开了。

李明都极力闭合的视界里倒映出了一个女人的模样,在看到人的刹那,他忘记先前所有的决心。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在呼喊他。她笑的时候,眉眼依稀还保有着当初少女时候的风采。而她露出困惑的样子走来时,一张老照片无可避免地从他的记忆里上浮,一直到他脑海的最深处。

那是他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她们的身后都有一棵树,树上开着黄色的小花。地上长着野草,两个人都是目视前方,像是在专注地看着另一个人。

唯一的不同是,照片里的母亲穿的是世纪初的工服,这里的她穿的是立体打印的现代内衣。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不,不,不……”

不停地后退直到自己撞上另一棵树。没有叶脉的树叶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感到了战栗:

“你是谁?”

然后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你们装成这个样子,有什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戏弄我吗?”

谁知,眼前的人一停,露出疑惑的表情,忽然说道:

“你,我,这,那,原来是这么讲的呀,我原来怎么会忘了呢?”

李明都意识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透露信息,尽管他还不知道透露了什么。但他闭上了嘴,端详了会眼前的人,却越看越恍惚。

眼前的女人像是从自己的记忆里走出来的,只是眉眼稍微更开些,鼻子更小,没有法令纹。但这些不同都可以用岁月的风霜来解释。

他的母亲一定也有他没见过的年轻的时候,那么那个年轻的时候或许就是长这样的。

“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是……我是……”这个像他母亲的女人摇头晃脑,感到了疑惑,接着,她的眼睛好像有光,似乎是因为突然悟到了答案而惊喜地说道,“人!我是人。我是和你一样的动物。”

李明都红着眼,死死盯着她。

她靠着身后的树木,很开心的样子。树上的黄花不是李明都所见过的任何种类。它没有花蕊。

“你是从哪里来的?这里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其他的人了……我们照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从没找到过和我们相似的人……哦,我知道了,你是——”

她似乎正要高谈阔论些什么,李明都却再也不能忍受她的腔调与容貌,发泄不出的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

“你不是人。你是球体制造出来的。”

“什……么……?”

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睛。

他更大声地说道:

“你是读取了我的记忆的产物!”

女人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吓了一跳。结果李明都不像是和她说话一样,冲着天开始大吼,他知道对人造人发泄毫无意义:

“天球,你在哪里!你——咳!”

李明都剧烈地咳嗽一声,沙哑地吐出一口混着没消化掉的肉的痰。李明都感到自己的胃里有东西在翻滚。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人体并不感到饥饿,天球一定是喂了他什么东西。

“你想要骗我,是吗?我弱小,我一无所有,我没有什么能骗的,你救活我,却要用这种玩具骗我这样一个人,一个动物,你不感到下作吗?”

李明都一直到叫累了,也没唤出任何一个球体。他低着头,看向眼前的女人。这头他认为是人造的动物没有露出愤怒或厌恶的神情,眼中尽是一种婴儿般的天真无邪,再一会儿,她歪着嘴,咯咯地笑了。

“你好有意思。”

“什么?”

李明都突然不明白了。

“就是奇怪嘛。”她打量着眼前的人,快活地说道,“长得就奇怪,说的话也很奇怪。大玻璃头,你怎么倒映出的我和我不一样啊?”

这时,李明都才意识到她居然无法准确地判断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东西,而把玻璃球罩看作了他的脑袋的一部分。

她还歪着脑袋问:

“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以为我们这里只有我们。”

李明都稍微冷静了。他意识到天球一定有某种安排。

他撇过头,不想看这个长着妈妈的脸的人,敷衍道:

“我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

她又露出那种迷茫的表情了:

“遥远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李明都不回答。

她却兴高采烈地说:

“我是从村子里来的,去过了镇上,正要回到村子里去。”

“村子,能带我过去看看吗?”

“好啊!”

她笑着说,沿着一条被踏出的土路往前走了。

这个陌生的星球笼罩在一片像是月色的微光中。夜色深邃,高大的树木一根根树枝的轮廓倒映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天上看不到任何星星。光线像是从地平线的另一头反射到天上。

路上长满了青苔,映着一种像是干涸的暗红的颜色。石头、青苔或土壤都很滑,而且很容易擦破,像是纤维。

尽管没有多少阳光,但树丛旁边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女人似乎很喜欢花,走几步就摘一朵花。她把花编成了花冠,然后突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面向了李明都。

李明都不动,看着她。她就把花冠放到了李明都的玻璃球罩上。

李明都不关心地向前。花冠就掉到了地上。

她笑嘻嘻地说:

“你的脑袋太滑了!”

也就是这时候,一些棚子出现在了蜿蜒的山麓上。它们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堆,房子的色彩是一样的。它们用的是一种木头。苍苍的树林把它们掩了起来,若是不细看,只能见到一片其他的树,

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走,路过了盆地,见过了蔚蓝得不正常的河流,在灰色的田圃之后,几个人朝着他们或者她跑来了。于是她迈开了脚步,也往那边跑了过去。

人的影子在微光照亮的道路上交叉,她们的欢声笑语有种可怕的不和谐的感觉。

李明都慢吞吞地向前。那双眼珠子凝固一样地注视着发生在目前的景象。

在接近到足够的距离,可以看清她们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时,他终于知道了不和谐的感觉来自于哪里了。

一大堆母亲。

她们长得是一样的。

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但她们确实是完全一样的。

有的比少女更接近那张老照片,她在微笑,看到了外来客,听到了少女对外来客的介绍,对着李明都露出了微笑。

“天球……”

没有任何的感激,一种从未有过的憎恨充斥了李明都的内心。

但她们不是这么想的。

“一样?”

少女歪歪头说:

“我们长得不一样啊。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

李明都又问:

“你的名字叫什么?”

“名字……?”

年轻的女人顿时如失云雾,眨巴着眼睛,说:

“那是什么?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诶,你要去哪里呀?”

李明都没有听她讲话,而是翻过一条河,在远离村庄的地方栖息。那时,他想这颗星球是有自转的,并且确实有个恒星。因为微光更微弱了。黄昏和黎明持续得更久。但黑夜与白天想必会热或冷得惊人。

事实与他想象得大不相同。

入夜后,温度和黄昏时也差不多,像是被维持在一个水平上。

只有黑确实黑得惊人。没有星星和月亮的世界像是被吞没在一个绝大的封闭的空间中。那群像是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女人在黑夜里也和白天一样。她们没有休息。他凝神等待着。

在黎明以前,他感应了下,不定型那边,单元们的旅行还没有到达终点,这让他升起了一些不利的猜测。

黎明已至,远处的山麓像是流淌着深沉的血。风卷着云雾,树木排列在山坡的一个斜面上。河水从血色中发源,直至流成了令人不安的蔚蓝。

李明都向前走,准备再找昨天那个熟悉的人造人。

他已经笃定这些都是造物。

一条石子小路铺成了村子的小道,每颗石子都有黑色的小点,小点边缘一圈在微光中焕发出奇异的五彩,走在石子小路上时,有种踩到水果的感觉。几颗石子格外脆弱地裂了开来,迸出了里面被细菌污染的白色房水。

李明都来到了他昨天记住的门前,敲了敲门。

“来了。”

里面传了熟悉的声音。

李明都开始想自己应该这么交谈。

但在门打开的时候,一切预先的准备不翼而飞。

走出来的是一个老人。

一个超越了照片的、活生生的妈妈。

仿佛就在那天,在她死去的一个月前,打过来电话问他的情况的母亲。那张清瘦的脸有着疲惫的皱纹,还有变短的头发。她佝偻着腰,一动不动地张望着眼前的人。

“你还在啊。”

她说。

李明都因之确认这就是昨天遇见的那个人:

“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变老了。”

“母亲”说:

“你不懂吗?”

“什么意思?”

“那你还是个孩子。”她和蔼地解释道,“孩子,这是‘成长’。”

“可是这才一天呀!”

“是的,朋友。这是我的第五天。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会在第一天诞生,然后在第七天死去,或者在第六天,没准是在第五天。我应该在第六天就会死了。”

“那你……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累了,已经玩不动了……不过……”她侧身,让开目光,“你要看看我的女儿吗?”

她带着李明都走进了她的屋子里。

她的屋子很简朴,石头做成了家具。一个女婴在石头做成的摇篮里,她的眼睛明亮地看着来客,嘴巴嘟囔着什么,好像已经学会了说话。

老妇自豪地说道:

“我在昨天夜里生下了她。她和我长得不大一样,也许能活得比我长,能老得更慢点。”

“你……你的丈夫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明都感到自己的心在扭曲,他不能对着这张脸。

老妇却疑惑地说:

“丈夫,那是什么?你是说男性吗?我是去城镇怀的孕。”

她还说:

“我会照顾她长大,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姑娘。”

太阳正在上升,强烈的蓝光照耀了血色的山麓。田野与树林亮得惊人,但气温仍不炎热。洁白的云彩簇立在地平线上,伸向了遥远的天空。

李明都看着那个女孩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是石摇篮里爬了出来。或许五天以前,这个摇篮也是她母亲出生的地方。上面还留着分娩时的斑斑血迹。

母亲抱住了孩子,省得她往外面乱跑。雏鸟从壳中孵化,便在老妇的身边学习着这个世界的知识。他们的知识停留在封建时代的底层。文字好像是不需要学习的累赘,而科学仍显得很遥远。尽管时间很短,但她学得很快。

遗传和某种传递式的能力充实了她们的大脑。

就这样,青春像是闪电般消失了,她已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了。

那双天真的大眼睛终于敢于直视那位屋中陌生的来客。

她好奇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你还没有长大呢?”

宇宙忽然变得寂静,群山发出惊响。屋外聚满了来自村落各处的年长的与年幼的人。一双双相似的黑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个长着玻璃头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