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太仆鲁馗就走了过来。
不用奇怪总是这鲁馗在这忙前忙后,好像其他公卿都不在一样,人家太仆最早的工作就是这个,照顾照顾陛下的车马,传递一下陛下的意思。
所以鲁馗很自然的就打了前站,在看了一遍驿馆的条件后,对士孙邕更是满意。
然后才对士孙邕吩咐道:
“陛下乘舆刚进县界,后面还有董贵人和诸多妃嫔、宫婢,再往后几车都是朝中大臣。到时候陛下车舆到了后,我就带你报名接驾。”
别看汉室现在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但鲁馗这些公卿们还是自发的维护着朝庭的体面,还是讲究各种规矩。
什么规矩呢?那就是汉家天子一般只会接见比二千石以上的大吏,像士孙邕这样的小小县令,如果没特殊情况,按照程序是见不到皇帝的。
甚至说个难听的,如果士孙邕只是一般人背景的,就算是将接驾的事情办得都特别妥当了,如果不最后见一面皇帝本人,你可信,他做了也是白做。
所以也就是士孙邕的长辈和鲁馗是有关系在的,所以鲁馗这会在教他礼仪,实际上就是在抬举他。
做过牛马的都知道,如果你只会干活老板却不知道,那你这活就相当于白干。而且因为你会干活,最后就会有干不完的活等着你呢!
士孙邕不是嫩头青,当然明白这里面的道道,所以非常感激鲁馗的提携,也将他叮嘱的接驾礼仪牢记在心。
其实士孙邕就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那就是他是不是被骗了,不仅是被鲁馗骗了,而且是被这些公卿们共同编织出来的东西给骗得彻底了。
你士孙邕难道就没想过,现在的汉室连最后的长安都丢了,威权丧尽,还有什么礼仪可以去约束下面人?
其实这些正是鲁馗他们所刻意维系的,因为他们很明白,如今陛下其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错,他身边的确有北军、羽林郎千人,还有牛辅带领的小千骑,但这点兵力对于一个天子来说,实际上压根没什么威慑了。
而天子现在仅有其实就是下面人下意识的服从,这种服从是没过脑子的,是习惯下形成的。
但这种没脑子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有聪明人会发现,此时的刘协压根就是个花架子,其真实权力可能甚至都比不上能调度万户大县的士孙邕。
不过,你以为聪明人发现了就会如何吗?其实,聪明人才不会如何,他们反而会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继续维持过去的上下关系。
这就和众人在看皇帝的新衣一样,聪明人都是这场滑稽戏里的角色,都需要扮演着他们的身份。
如果说杜珣是没脑子的人,士孙邕是聪明人,那能最后拆穿这场闹剧,指出汉家天子裸奔事实的就是勇者。
那谁会是勇者呢?李傕、牛辅、又或者是任何人?
公卿们也不知道,但他们却可以将这个时间不断往后拖,而方法就是继续维持着天子的威仪,彷佛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天子还算个体贴的人,他并没有让士孙邕他们等多久。
在远远看到那挂着黄旗的牛车缓缓过来时,将行至驿馆,鲁馗就带着士孙邕接驾了。
因为东道主的原因,士孙邕率先伏地高唱:
“臣郿县令士孙邕,伏迎陛下圣驾。”
这边有规矩的接驾,对面也有一套规矩,只见圣驾边,一个昂然的关中大汉,操着粗粝的嗓音,复高唱:
“郿县令士孙邕,伏迎陛下圣驾。”
而然后,又是一个大汉,同样高唱了一遍:
“郿县令士孙邕,伏迎陛下圣驾。”
有人会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滑稽,明明那士孙邕伏拜的地方也不远,他刚刚那嗓子,车驾里的刘协能没听到吗?
但偏偏还要边上一个雄壮武士还要再帮唱一遍,而唱完一遍后,还要人再重复一遍,你说这是不是闲的。
但谁都不会告诉你,想要所谓的仪式或者威仪,其精髓就是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分给更多的人去做,然后告诉每个人,你做的事业很重要。
群体仪式就是这样,先骗自己人,再骗其他人,最后骗着骗着就将自己也给骗了,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人间至尊,天的儿子。
这边高唱喊完后,车驾还是没有动静,然后是后面的牛车载着宫嫔、黄门陆续先进了驿馆。
再然后是随扈的数百羽林郎,他们手上举着伞盖、帷幔、华盖,大枪、大戟然后腆着肚子入内了。
只是别看这些仪仗东西花样不少,但其实都是粗制滥造,全是车驾在到了武功后才让人赶制的。
所以当羽林郎们举着这些仪仗的时候,颇有点沐猴而冠的样子,很是滑稽好笑。
等这些羽林郎们雄赳赳的入了驿馆院子后,整个院子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了。
所以,后面的人就只能留在驿馆外等候。
这些人是一些凉州骑军、还有从武功被征的徒隶、壮丁。
他们就横七竖八的拥在驿馆的矮墙外,瞅着驿馆内。
徒隶、壮丁还好些,除了个别胆大的在扒着墙偷瞄,其他的不是坐着就躺着,这一路他们也累坏了,要驮运东西不说,走了这么远,却连一点水米都没吃上。
这会他们是又累又饿,猬在墙跟下,唉声叹气。
但徒隶身边的那些凉州骑军则放肆多了,他们看向院内的场景,眼神中全然没有敬畏,甚至连尊重都没有,就是像看猴戏一样。
有些人还冲着里面指指点点的,时不时爆发出几句哄笑。
而院子内的所谓接驾仪式还在开始,等各色人都入了后,一个老黄门则走了出来,然后圆睁眼睛,鼓着嘴巴,大呼:
“谁是郿县令士孙邕?”
而此又是一滑稽事了,明明刚刚人士孙邕就当着众人面称呼了姓名,这黄门还像是没听着一样,又讲了一句废话。
但越是废话,越是不可理喻,其实质就越是一种忠诚测试。
这老黄门声音尖锐,听着就很凶,士孙邕也没见过这人,不清楚黄门的底细,忙抬头小声道:
“小吏是士孙邕。”
然后那老黄门就瞪着圆鼓鼓的死鱼眼,上下打量了一遍士孙邕,然后哼了句:
“国家叫你,随我走!”
士孙邕下意识看了眼边上的鲁馗,见他点头,于是忙利落的站了起来,弯腰阔步走了上去。
等转了一圈,士孙邕却发现老黄门竟然带着他走到了驿馆内,而且正是当中最大的一间。
电光火石间,士孙邕明白了,原来车驾里压根就没有天子啊,他那边伏在地上等了半天,陪着玩了半天,合着天子早就入了驿馆了。
士孙邕心中第一次出现了不满,但脸上的表情还是诚惶诚恐的样子。
果然,那老黄门忽然就扭头看着士孙邕,打量他的表情,见没有不满的神色,才满意的笑道:
“士孙令,不会心里有想法吧。”
士孙邕哪里敢有这想法,当即深深一弯腰,直接拜到底,声音还带着颤抖道:
“臣只觉得陛下天纵之姿,如渊如海,如威如狱,是我大汉之福啊!”
老黄门笑得更开了,但笑了会就摇头道:
“如今世道乱了,人心也脏了,有些时候陛下也是没办法,形势如此,只能更加小心了。而且,这不是对士孙令也是一个好事吗?”
士孙邕是真不明白这到底哪里好了,只是尴尬的赔笑着。
老黄门确定了士孙邕没问题后,这次直接就抓着了他的手腕往里走。
在被老黄门接触的那一瞬,士孙邕整个手腕都黏糊糊的,彷佛是被一条狗用舌头舔了一遍。
强忍着恶心,士孙邕亦步亦趋,随老黄门入内,终于到了内里。
这房间士孙邕之前也来检查过,但此刻却也有点认不出了,只是那么点功夫,整个房间就被重新布置了一下。
而这些物资全部都是人家武功令杜珣置办好的,要知道刘协这一行人,没赶到武功时,几乎累累如丧家之犬,但现在却不管质量如何,但派头架子都起来了。
从这些变化看,人家杜珣弄得真不错。
而且刘协这些人就是再往少了算,两千人都还是有的。
而武功作为一个小县,人杜珣能供应这两千多人充足不说,还没让县里骚然,从这细节就可以看出,这杜珣也是个人才的。
但奈何刘协看不上这杜珣呀,他现在就看上了眼前的士孙邕了。
这一路士孙邕所做的,刘协都看在眼里,满意在心里,尤其是他得知这士孙邕为了守住那六锅粟,亲自带人守在门外,刘协心里就更是看重士孙邕了。
那六锅粟重要吗?当然重要,因为它是供给他刘协吃的,而事情只要和他有关,那就是天大的事。
这士孙邕能明白这个,就是个知道轻重的,能大用。
此时的小皇帝嘴角带着笑,身上虽然还穿着之前那邋遢的单衣大袴,但就这样坐在那,整个人也气度非凡,在人群中几乎是一眼就出挑的。
士孙邕也是第一次见刘协,心下惊叹天子的年轻,其他的没敢细看就伏在地上叩首。
皇帝让他起身,然后边上的黄门给士孙邕递了张草席,之后君臣二人就这样对坐着。
皇帝问的第一句话就是:
“卿和士孙太傅是什么关系?”
士孙太傅者,士孙瑞也。
士孙邕小心回道:
“太傅是臣的叔父。”
皇帝点了点头,夸赞了一句:
“果然是簪缨之家,这气度、忠心都是有来路的。”
但说完这话后,皇帝似又是感叹了句:
“只可惜太傅没能随朕突围,现在失陷在京中,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了。不过,如今看到卿长成这样,你士孙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士孙邕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皇帝的未言之意。
他叔父士孙瑞没随陛下突围,那到底是不能呢,还是不愿意呢?其实在陛下眼里,没追上来的,其忠心必然是要大打折扣的。
但皇帝又说他士孙家后继有人,这却又是在安自己的心,让他明白即便叔父那边是走了背道,但皇帝还是信任他士孙邕的。
那么话说回来了,既然皇帝都信任他士孙邕了,那为何还要提这件事呢?其实不还是在敲打自己!
一瞬间,士孙邕脑子里就是百转千回,下一瞬,他就诚惶诚恐道: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觉得叔父老迈,脚程短,许是落在了后面。但如叔父只是苟活于京,而忘了人臣本分,那臣第一个不答应!”
刘协喜欢士孙邕的表态,哈哈笑了下:
“没那么严重,这点事情朕还是想得明白的。”
说完,他就开始问了士孙邕的一些个人情况,如是哪一年的孝廉,哪一年入的郎,又是哪一年外放到这郿县的。
这些问题士孙邕都一一回答了,因为他知道这又是一份所谓的规矩和礼仪,是天家接见外臣时必须要走的一遍过场。
果然,问完这些履历后,天子终于开始进入了正题了。
刘协问士孙邕第一个正事就是郿县现在的储备能供应多少。
现在兵力人手还只有两千,等到了郿县后,刘协还要继续准备聚兵,好为入蜀做准备。
而要做到这些的首要条件就是粮食,人无粮不定,军无粮不聚啊。
士孙邕熟于吏事,当即给了刘协一个准确的数,那就是现在郿县仓内有陈粟二万石。
乱世天子刘协心里是有帐的,在听到两万石这个数字后,他就开始在心里计算了。
按照一人一月用粮一石来算,那一石粮就可以供应三十人吃上一日,现在有二万石,那就是可以供应六十万人吃一日。
刘协自己估摸了一下,只单纯算上赶路,从郿县入汉中,二十日日也是要的,稍微宽松点,按照一月来算的话,那这两万石粟就可以供应两万人吃一月了。
但刘协觉得还是要再保守一下,毕竟谁也不知道汉中那边到底还认不认他这个天子了,所以必要情况下还是要考虑武力,那么时间就算两个月好了。
如此,这两万石粟,就可以供万人吃喝,此时自己手上大概有两三千人,其中还要八百匹战马,其耗费的粮食都能抵得上三四人了。
如此,真正留给自己招兵的缺额也就是四五千人呀。
想了想,刘协还是不满足,问道:
“可还能再挤出粮来?”
士孙邕非常为难,老实告诉了刘协情况:
“郿县的确是大县,出粮是不少,但今年夏以后天大旱,本该秋收的粟麦都干死了,所以今年郿县的情况很不好。而那两万石是仓里仅剩下的储粮了,要是再挤,就得去搜刮郿县各户的种粮了。”
但没想到,刘协歪着脑袋,指着士孙邕道:
“那为什么不去呢?”
士孙邕愣住了,张着嘴,然后又无力地垂下,缓缓点头。
这下子刘协高兴了,他拍了拍士孙邕的肩膀,鼓励道:
“所以你看,只要多想想,这办法总是多的。刚刚卿提出的办法不就很好嘛!”
其中,刘协在“卿提出的”四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那意思就很明显了。
粮我要,骂你扛!
此时的士孙邕心里就彻底凉了,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汉家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