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也不敢抬头,只低声娓娓道来:“那晚原是臣妾服侍先帝就寝,可臣妾半夜醒来时,先帝却不见了。臣妾猜想,先帝多半又是去找周婕妤了……”
说到这里,小宛羞愧地把头埋得更低:“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臣妾心里不服气,就悄悄到仙华殿去看……没想到事情竟然是……”
“你亲眼目睹了皇兄被害?”司姚忍不住插了嘴。
“臣妾去晚了一步,先帝已经倒地不起,大司马却在周婕妤房内……他们被我撞了个正着,索性就逼我替他们圆谎,谎称先帝是魇崩……”小宛轻轻摇着头,眼泪再次一发不可收拾。
司姚迫不及待地追问:“可皇兄既是死在仙华殿,后来如何又回了芳乐殿?”
小宛呜咽着,喃喃而道:“是……是大司马让几个侍卫给抬回去的……就当先帝是那夜从没去过仙华殿一样……”
司姚震惊着,又追问:“侍卫?都哪个侍卫这么大胆子?”
“我……我不认识,那几个侍卫……我后来在宫里再也没有见过……”小宛抿着眼泪,总算是把故事给编完了。
孟氏一直盯着小宛的一举一动,默不作声,从小宛的神态变化、反应速度来看,似乎是没有任何破绽的。
众所周知,孝宗司昱在第一次留宿芳乐殿那晚,就是半夜离开芳乐殿、跑去了仙华殿,让小宛成为了后宫的一则笑话;
而宫中的许多侍卫,以及这两任的中郎将,都是陈熙曾带过的兵,若说其中有人配合陈熙脱罪、而后又被调离大内,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关键问题是,这个案子年深月久,即便当初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现在也难以追查了,孟氏根本无法确定小宛今日之言的真假。
但司姚显然已经信以为真,还很入戏地脑补了张小宛没有勾勒的片段:“那晚皇兄半夜跑到仙华殿时,一定是恰巧亲眼目睹了周氏和陈熙的奸情,雷霆大怒,斥责了他们,他们害怕被皇兄治罪,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皇兄……”
孟氏看了司姚一眼,没有说话。
小宛一直伏地哭泣,尽管眼泪已经快要哭不出来了,但她不敢抬头,她害怕万一与孟氏目光对视、害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看穿。
“不必哭了,你回去吧,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孟氏低沉的声音传到小宛耳边。
小宛不知孟氏这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她不敢多问,她巴不得能早些离开这里,即使没被戳穿,这压抑的氛围,也已经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臣妾告退。”小宛朝孟氏深深一叩拜,退出了安寿殿。
司姚还沉浸在遐想中,越想越愤愤不平。
在小宛离开后,司姚挽住孟氏的胳膊,牢骚道:“母后,这也太可气了!周氏不仅瞒天过海逃避了害死皇兄的罪名,还让她和陈熙的孽种登上了皇位,她这些年几乎跟您平起平坐,她甚至还妄想越过您、一人独大!”
“别在那儿「孽种孽种」的,你得到什么证据了?”孟氏阴沉着脸,望着司姚,不禁摇头叹气。
司姚一脸蒙圈,她仔细想了想,好像张小宛只是说了周氏与大司马有奸情、因奸情败露而弑君,这与官家的血脉问题仍然是两码事。
殿内越发安静,孟氏低头沉思,不由得又是一阵哀叹,在齐国建立之初,保卫宫廷的虎贲军都是皇帝亲兵,个个骁勇善战、忠心无二,可自经赵氏兄弟之乱,肃宗御驾亲征,身死异乡,虎贲军也全军覆没。
后来显宗虽然在陈氏、沈氏两门的拥护中光复了齐国,可所统疆域却不足原来的一半,国力也远不及取代赵氏政权的魏国,齐国后来的皇帝也再没有亲兵可言,连大内侍卫都是陈家兵。
如今连皇帝都可能是陈家血脉,孟氏顿时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孟氏已经老了,来日或许不长,地位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但她的女儿还年轻……
她又抬头看了司姚一眼,这个女儿由于被她保护得太好、纵容得太多,心智一直都不够成熟,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万一失去了公主的尊贵身份,该如何生存?
想到这里,孟氏愁容满面。
眼下的局势有些混乱,她还是得先证实一下所谓的民间谣言是否属实。
孟氏稍稍思虑,又吩咐郑嬷嬷:“宣鸿胪卿孟泓来见我。”
鸿胪卿孟泓是孟氏的侄子,和孟家许多子弟一样,都是靠着孟氏这颗大树才官运亨通,因此隔三差五来向孟氏请安、献殷勤,自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这次孟泓来到安寿殿,一眼就看出孟氏脸色不太好,便没敢奉承太多废话,只规规矩矩以礼参拜,然后静候着可能的腥风暴雨。
果然,他等到的是一句形似质问的言语:“整个建康城都在盛传官家并非先帝骨血,你可有所耳闻?”
“回太皇太后,臣……略有耳闻。”孟泓答话的声音很低,他眼神闪烁,连大气也不敢出。
孟氏盯着孟泓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称赞道:“咱们孟家的人果然最会讨哀家欢心,一个个都是报喜不报忧呢。”
孟泓听了这话,吓得连忙跪地俯身大拜:“太皇太后恕罪,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等市井谣言,没凭没据的,多半为假,臣又何必污了太皇太后尊耳呢?”
“市井谣言?”孟氏冷笑一声:“有人变着法要把这谣言塞进哀家耳朵里,它怎么可能没凭没据?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侍立一旁的司姚一脸惊愕:“母后这是什么意思?那些谣言……不是我在花园偶然听说的么?”
孟泓也同样震惊,忙问:“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有人」,是哪一个?”
“哀家要是知道是哪一个,还找你来做什么?”孟氏突然厉声斥责了孟泓。
“臣……臣知错。”孟泓听得一头雾水,更吓得不知该如何应答。
孟氏望着孟泓,无奈叹气:“哀家不是在数落你,是要你讲明此谣言的来历,你是如何听说的?”
孟泓茅塞顿开,忙一五一十答道:“启禀太皇太后,是大司马的弟弟陈济有一晚在梅香榭喝醉了酒,酒后疯言了那么几句,因梅香榭当时客人极多,就一下子传开了。”
“陈济……”孟氏低声重复了这个名字。
孟泓以为太皇太后是要跟他打探陈济,忙又补充道:“臣记得,这陈济多年前明明是在大火中丧生了,大司马还给下葬了,不知怎么竟又出现了,还成了永昌封地的将军,他是护送永昌王子来的京城。”
孟氏没有说话,她想起了她密令陈熙让部下以「山贼」身份处死永昌王子司修等人的事,陈熙最后并没有遵照她的命令,现在,她似乎明白了陈熙那时释放那些人的原因。
她同时又想到了另外两件事:
陈济武艺卓绝、熟读兵书,诈死多年却一直生活在永昌,做了永昌王麾下的将军,恐怕在永昌培养了不少精兵良将;
而王敬前几年与桃叶私奔,也恰巧是去了永昌,前不久又以嫁女儿的名义将永昌王子司修及来自永昌的迎亲队伍召入京城……
一股寒流瞬时席卷了孟氏全身,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母后,您怎么了?”司姚挽住了孟氏的胳膊,她看得出孟氏有些异样,难免感到害怕。
孟氏没有答复司姚,她定了定神,又问孟泓:“陈济如今是在驿馆吗?”
“不是……他被御史台的人抓走了。”
“御史台因何要抓他?”
“据说是与太医令有关。太医令家眷向御史台报案,称太医令失踪已有几日,御史中丞认定是被陈济劫持,因此将其暂押于御史台。至于这人是怎么抓的、在哪抓的,连住在驿馆的那些永昌人都不清楚。您知道……御史台的人办案一向隐秘。”孟泓紧张兮兮,粗糙地概括着他这些日子从各处听说的相关传言。
孟氏点了点头,自觉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已大约心中有数:“你且回去吧,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哀家今日所问之事。”
孟泓一身冷汗,忙应承着拜退。
司姚早堆了一肚子疑问,待孟泓离开,就赶紧问孟氏:“母后,这谣言到底是不是真的?陈济怎么会还活着呢?他劫持太医令是要干嘛?”
孟氏没有立即为司姚解惑,而是摆手示意屋内的嬷嬷宫婢们都出去。
房中只剩母女二人时,孟氏更变得神色凝重,时至今日,她已无法再让这个女儿继续简单、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姚儿,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陈济的父亲当年并非阵亡,而是被你父皇授意陈熙暗害的。”
“啊?”司姚听了这几句话,顿时吓得小脸煞白。
孟氏眼中布满惆怅,仍耐心向司姚讲述:“我一直以为,陈济那时年幼,对此必不知情,但如今看来,他一定是知道了。他这趟以永昌将军的身份来京,势必是要为父报仇,进而取代陈熙在陈家军中、在朝中的地位。他身后的永昌王,恐怕更要借此机会,让建康宫换个主人。”
“那……那我们要怎么对付他们呢?”司姚六神无主,只是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母亲孟氏。
孟氏摇了摇头,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在司姚耳边轻声说:“我们不对付他们,我们得助他们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