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晚,同样的场景再次重现,司修趴在床上「养伤」,王玉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王敬、桃叶又一次藏在屏风之后。
司姚也如上次一样立在床边,不同的是,她这次是被请来的。
“我已经打听过了,求见父皇的大臣都被韩夫人找借口拦了下来,无一例外,而尚云时常到式乾殿巡逻。我现在完全相信姑母所说,父皇一定是出事了。我昨日打算亲自去看父皇,我不信韩夫人敢拦我?没想到……”司修情绪很激动,言语之间抬起了上半身,像是一下子闪住了腰,忍不住伸手按住腰部。
司姚忙往前一步,关心道:“太子怎么了?”
司修只是咬着牙,额头冒汗。
王玉走过来,替司修揉腰,冷冷答道:“太子担心官家,昨日强撑着出门,结果在院子里摔了一跤,现在更起不来了。”
“啊?”司姚一愣:“这可如何是好?”
王玉一边为司修揉捏,一边埋怨道:“我都跟你说了,急不得,你偏不听。”
“怎么能不急?你可知,这每多一天,尚云能在外面拉拢多少大小官员……”司修叹着气,又抬头对司姚说:“姑母有所不知,永昌旧臣中,与尚云交情匪浅者甚多,我虽为太子,毕竟年轻,能结交几个人?仔细想想,我眼下能信得过的,也只有姑母和我外公白氏一族了。”
“太子要怎么做,尽管吩咐就是。我已经说过,孟氏一族唯太子之命是从。”司姚说话的态度,看起来是那般实诚。
司修望着那个虽已年长、但却依旧单纯的面庞,竟有些于心不忍,愣怔起来,不知怎么开口往下进行这场骗局。
房中有了片刻的静默,王玉忽然使劲捏了一下司修腰间的皮肉。
司修一疼,缓过神来,又不得不按照原计划进行:“这件事,我已经想了许久,必须得尽早揭穿韩夫人和尚云,我们才可能不处于被动的位置。明天祖母头七,入宫祭拜的人必然极多,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间。
我们就在宫中人最多时去式乾殿求见父皇,韩夫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求见肯定是见不到的,那么只能硬闯,一旦双方交手,势必引人注目,等所有祭拜祖母的人都来围观的时候,我们便将他们的诡计捅破,看他们怎么向满朝文武交待。”
司姚称赞道:“这确实是个好时机,可太子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又怎么去得了式乾殿?”
司修长叹一声,满脸无奈:“如今之计,只能托付姑母代我一行了。就请姑母持我的令牌,带着孟氏、白氏两族人去式乾殿。”
“你……你要把你的令牌交给我?”司姚震惊极了,要知道,那枚代表监国身份的令牌,除了司元以外,所有人都得遵从持牌者的号令。
司修点头,郑重地说:“是,一旦证实父皇已故,姑母便可代我下令斩杀韩夫人和尚云。我以监国的名义许诺,能取得二人首级者,封万户侯,凡参与剿灭叛贼者,皆论功行赏。此事重大,我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还请姑母不要推辞。”
听到这般信任、这般厚赏,司姚不知有多么感动,连忙就应承了:“太子放心,我一定不负厚望。”
司修又说:“为免式乾殿的人提前得知我们的行动,有所防备,还得委屈孟氏、白氏两族人在祭奠祖母之后,先行假装成一般宫人,分散行进,最后在式乾门外会和,再同去式乾殿。
我会尽多寻来宫人衣着,待明日玉儿去安寿殿守灵时一起带过去,姑母和玉儿要亲自发给参与行动的人,各自小心换衣,莫要打草惊蛇。”
司姚一一谨记。
夜深时,所有人都已睡去,桃叶因要小解,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带着几分困意走出房间。
外面漆黑一片,桃叶只能慢慢行进、小心探路,走过一个拐角,她意外发现,王敬住的屋子竟传出一束微光。
桃叶感到十分奇怪,无论睡或不睡,一个瞎子还有必要点灯吗?
她便悄悄走了过去,想看一看王敬在干嘛。
走近房门时,桃叶隐隐听到了一点哭声,她眯着一只眼,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王敬静静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像个监工一样,而司修站在书桌对面,手拿着一个小瓶子,正在将瓶子里的东西往桌上倾倒。
那微弱的哭声就是来自于司修,他鼻子轻轻哼着,双手却一直在桌面上忙碌。
他们身侧有一盏烛台,虽点了灯,但真的好暗好暗。
桃叶更觉得好奇,又借微光努力盯着看,这才看出来,原来地上堆放着一大堆太监们的衣服,桌子上也有一件。
司修正在倾倒的东西,好像是一些发白的小石子,均匀放置在桌上衣服的夹层中。
放好之后,司修小心翼翼地将那件衣服整理好,再另取一件地上的衣服,重复了方才的操作。
就这样,一件又一件。
若房中只有王敬一人,桃叶此刻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必须得进去问一问他们这是在干嘛。
可桃叶与司修并不熟,人家半夜做事肯定就是为了隐秘,她不太好这样直接闯进去。
虽然桃叶是有点不明白,白日里也不过是她和王玉同司修、王敬在一块,怎么这俩人还能有更秘密的事要半夜做?
终于,最后一件也弄好了,司修用衣袖抿去脸上的泪水。
王敬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劝慰司修:“你心里应该有数,「官家驾崩」之事,多半为假。最怕此事还不是韩夫人对你的暗算,而是官家对你的考验,你想,如果你不能通过考验,结局该当如何?
你的性情,其实与你叔父孝宗挺像。可是你看,孝宗是什么结局?身为帝王,连死因都不能查明。君王怀仁,于天下臣民原本是一件好事,但生逢乱世,善良便可能是一味毒药。除非,你并不想做君王。”
“不……我必须成为大齐未来的国君……从我呱呱落地开始,我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司修强忍着眼泪,泪水却一行又一行流出来。
“那就不要再哭了,你是个男人,又是太子,怎么能动不动就哭?”
司修再次用衣袖擦了眼泪,向王敬作揖,两人相互道别,王敬便送司修出门。
桃叶吓了一跳,赶紧往一侧的拐角躲,然后看到司修跨出房门、回自己的居室去了。
紧接着,门内又传出王敬的声音:“躲在外面偷看的那个,现身吧。”
桃叶讶然,跳了出来,站到门前向内探头:“你知道我在?”
“若连这点耳力都没有,我这个瞎子还能做什么?”王敬笑盈盈靠在门口,温柔地说:“夜里凉得很,别站在这儿了,快回屋睡觉。”
桃叶噘着嘴,她还以为,这么个半夜,这么个私室门前,王敬会邀请她进去呢。
然而,显然王敬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
“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睡。”桃叶只管厚着脸皮说了出来,反正在王敬面前,她主动献殷勤也不是第一回了。
王敬讪讪一笑:“这……让下面的人看到,不太好吧?”
被婉拒的感觉,真是不爽,桃叶“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好像是她要八卦的问题还没问,她忙又倒了回来:“你们刚才在做什么?那个瓶子里装得是什么?”
“没什么,给衣服做个记号而已,好把白氏和孟氏两族的人区分开。”王敬回答得很自然。
桃叶想了想,是的呢,在这次计划里,白氏是太子自己的人、而孟氏是司姚的人,行动时却要穿上一样的衣服,好像是应该区分一下。
她又向王敬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离开,走在半路才想起,那瞎子压根看不见她做鬼脸、吐舌头,真是好傻!
翌日清晨,司修悄悄让人传话去白府,他外公白硕、二舅父白杨于是早早入了宫,在祭拜孟太后之前,先来到了延明殿,王敬也在,四人同坐,详细部署接下来要做的事。
内侍葛生在外面把门。
因为白氏父子是外男,谈话之地又是卧房,王玉便习惯性回避了,跟桃叶一起来到隔壁宫室闲聊。
她们聊起许多王玉小时候的趣事,提到当年王玉将一碗热汤扣到司姚头上那一幕,两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正说笑着,她们听见一个很重、很快的脚步声,两人到门口探头,只见徐慕如疾风一般穿梭而过。
没等葛生通报,徐慕一把推开了司修的房门。
仅仅是开门而已,不知徐慕用了多大力气,两扇门都在一瞬张开到最底部,就差没撞住墙了。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惊得司修、王敬、白硕、白杨都抬了头。
徐慕眼睛直直瞪着司修,走了过去,那样子像极了兴师问罪:“太子这一成婚,果然是长大了,要做惊天动地的事,竟然连问都不问我了?”
“我……我……”司修一下子结巴起来,眼神慌乱,连头都不敢抬。
“站起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徐慕一声厉吼,吓得司修浑身一颤。
司修如抽筋般站起,吞吞吐吐:“我……我不能……不能说。”
桃叶和王玉在门外,看着这一幕,都感到一阵纳罕。
徐慕又快步到王敬面前,仍旧疾言厉色:“是你怂恿太子的?”
王敬挑眉,淡淡地问:“何为「怂恿」?”
见王敬这个态度,徐慕更觉可气:“你当延明殿是什么地方?宫内宫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天黑后召见长公主,天未亮召见白大人,这是要做什么?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瞎了?”
“太子卧病,诸位长辈慈爱,轮番探视,有何不妥?”王敬声调慢悠悠,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徐慕握拳,冁然冷笑:“若接下来太平无事,你当然可以说那是「长辈慈爱」。可宫里有几日是太平的?到时候,所有的坏事、所有的脏水就都泼到太子头上了!太子积攒了那么久的美名,就让你全毁了!”
“徐大人,难道你从来都不觉得你的思路有问题吗?难道你看不出官家对太子芥蒂越来越深?”王敬安然坐着,脸上是大写的无奈:“如果你不觉得,那我只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太子这一次还就必须得自毁名声,才有可能赢回官家的信任。”
“自毁名声?”徐慕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你当太子是萧何吗?萧何是臣,他永远只能是臣,才需要自毁名声!可太子有朝一日必为君,他的人生岂能随随便便有污点?”
这样抬杠,王敬不禁有些心烦,语气也随之变得生硬:“当下为臣的坎都未必过得去,还谈什么「有朝一日必为君」?”
“那你倒是告诉我,当下的「坎」是什么?”徐慕气性更大,冲着王敬,猛然提高了嗓门。
他话音刚落,咣当一声,一个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让徐慕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