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金海洪府。
午饭的时辰刚过。
祠堂开了大门。
成排的灵柩在里头停了五日,是时候出殡了。
洪范身着素白丧服,与其他负责抬棺的子弟自各院落聚拢。
“我爹前两夜都没有合眼,一直忙到了昨日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才稍有了些空。”
洪福说道,紧了紧脚上的菅草鞋。
“算上战后伤重不治的,一共没了两千五百多,有伤势的人数更是三倍。”
“城防司点验下来,换了至少三千蛇人,怎么都算是场大胜了。”
洪范闻言默然叹息。
金海此战伤亡之惨重,他在听到这个确切数字前,已有体感。
家家披麻,户户戴孝。
城里的白布一时都不够,很多人出殡时只能以灰布替代。
两人转过巷口,见洪胜已候在祠堂外。
互相点头致意后,他们一同入内。
庭院里摆着的棺材有十七具,都是洪家在守城三战中的死难者。
每一位洪范至少都打过照面,但大多并不熟识。
作为金海最繁盛的家族,洪家的战死比例不算高。
据洪范所知,光是李家的无当骑,这回就损了一半。
祠堂的天井正中,摆的是洪坚本人的棺材。
板子是用枣木做的,敦实厚重,据说花了金海最好的师傅一个月功夫。
其左右雕着日月祥云,还花了几十斤桐油前后刷过五次,干燥后严丝合缝、滴水不透。
这副棺材本是洪肥为自己置备,却没想到竟是先给洪坚用上。
很快时辰将至,洪礼瘸着腿、拄着一根黑色拐杖,安排众人抬棺出祠堂。
洪范与洪胜自然是主棺的排头,后头还有洪福、洪安等人。
十七座棺材依次到了洪府正门。
洪坚的主棺在这里套上了外椁——从崔家购来的,帮底皆六寸厚,沉重无比。
因其过于巨大沉重,入得府门却入不得祠门,只得在此操办。
棺椁俱全,可以出门。
主棺由十六人抬,以显规制。
之后的每棺为六人。
洪范迈过门槛,鼓乐响了起来。
聘来的哭丧队伍也开始发挥。
洪家有人有钱,唯独以武传家,哪怕人悲伤到了极处,大多也挤不出几滴眼泪。
队伍前头,一路有“引路使”在道路两旁插下三角小旗,寓意引导离魂上路。
洪范注视着这些小使者。
很多是半大的孩子,做事虽认真,目中却迷茫,并未完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父母尚在,就像是隔着的帘子,遮住了死亡的真切面容。
出殡的队伍一路顺利,自东南城门出城。
棺椁虽重,抬棺的也都是武者,没有“过肩”的必要。
洪家的族墓在台山。
光这一路上,就遇到了四波别家回城的丧葬队伍。
大半时辰后,众人转过第一个山坳,入了台山地界。
今日的云很重,天幕下像是附了层纱,颇为黯淡。
也因此,山头绿得格外森然。
地势渐高,队伍入了谷地开始上坡,脚力却更健。
山风自东北面沿山脊顺下,在树海上撩起阵阵浪涛。
世界哗哗作响。
洪范注视着风,见它从左手边的林叶,游移到自己丧服的衣袖,再一路上了到右手边的草坡。
山越高,谷越深。
相比之下,人的死亡便越显得渺小。
哭丧的声音渐渐稀疏。
洪家的祖坟到了。
说是大族相承的陵园,但相比前世的公墓,并谈不上什么规划和基建。
地方有小半个山包大,大部分的坟头都是砖砌。
洪范的生母月前迁了过来,也是如此。
而历代族长或者修为有成的那些无非稍稍高些,周围地面做了平整、铺了石板。
此次要用的葬坑已提前打好,形制略有差别。
相比于十七位逝者生前天差地别的地位,他们死后的仪式倒是很雷同。
往墓穴底铺两根细竹,将木棺缓缓推入,再抽掉垫底。
然后亲属往里摆一盏豆油做的长明灯,放些五谷与烙饼,最后挂上一面铜镜。
接着便是铲上泥土草皮,将洞口封好。
亲眷们依次上前,每人添一抔土。
香烛、纸钱、哀思、致礼……
十七座棺材,一座接着一座处置。
从前不论怎样的光鲜或落魄,此时不过相差一个先后。
几轮实操下来,洪范甚至觉得先轮到下葬的或许会更满意。
因为众人行礼的遍数多了,难免开始流于形式,变得敷衍。
直到第十六个棺材下葬。
这一回,轮到的是族长的嫡幼子洪平。
墓碑的碑文是洪胜刻的。
而后他又亲手点了香烛,一张一张地往火里添黄纸。
洪范站在五步外,注视着火苗,听到艰难的哽咽声。
几步外,洪陈氏闭着眼睛,正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这几日她哭得太多,真到了这离别的时候,只觉得气短,竟是流不出泪来。
“大夫人,节哀。”
洪范上前托住她的小臂,劝道。
“范哥儿。”
洪陈氏睁开眼,艰难地开口。
“都是我的错……”
“我当初就不该听他的,若是逼他去了西京,哪还会有这一遭?”
她哀声道,脸上没有血色,嘴唇不住颤抖。
洪范默然。
以往的伶牙俐齿不堪一用。
他陡然想起了会猎时落入渺茫谷底的那头野猪,以及与洪平的对话,而后心头幽幽。
此时,边上的洪福却意外插言。
“大夫人,平哥儿的尸首是我在城墙角落里找到的。”
他的声音轻而稳,像锻过的钢。
“我找到他时,他的甲都烂了;我数过,身上一共有五道口子。”
“正中的一道尺许长,劈开了他的肚子。”
洪陈氏转过身来,怒目盯着洪福。
但后者与她对视,倔强地毫不退让。
“五处伤,大夫人。”
“每一处都在正面,没有自背后来的。”
洪福说得极认真。
洪陈氏沉默了。
“小少爷是个有种的。”
外围不知是谁赞了一声。
而后,周围原本有些敷衍的朱衣骑们也纷纷朝坟头再执过一礼。
这一回却是发自内心。
然而洪陈氏未能从这些人的反应中获取任何慰藉。
她推开洪范的手臂,半蹲在洪平的坟前,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好似里头埋着的不是儿子,而是自己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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