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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官厂团造法,必然失败!

制度,或者说规则从来不是朱翊钧这个皇帝一拍脑门,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在制度设计之初,就要考虑到,它能够被大多数人接受。

唐高宗李治死后,武则天临朝称制,最后登基称帝,成为了中原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武则天想要找继承人的时候,武则天无法传位给武三思,因为武三思只是武则天的侄子,有自己的父母,祭祀的时候,不会给武则天磕头,武则天同样无法传位给太平公主,无论是她想还是不想。

神龙政变,太子李显、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等大臣,率兵发动了兵变,麟台监张易之、司仆卿张昌宗等武则天的嫡系被杀,太子军兵包围了紫微城集仙殿,逼迫武则天退位,次日太子李显监国,第三日禅让大礼,第四日李显继位成为皇帝,复国号唐。

同年武则天薨,不称皇帝,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身份,下葬乾陵和李治合葬。

武则天无论想还是不想,她都不能让武三思或者太平公主继位,是做不到,她如果愿意体面,大家都会体面,她不肯体面,自然有人帮她体面。

规则的制定需要暴力为依仗,而暴力不仅仅是军队,还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人心。

朱翊钧对于松江学派的出现是抱有一部分期待的,大明正处于剧变时代,思想上的思辨也格外的重要,百花齐放,才能百家争鸣,才能让大明走的更远,走的更加稳妥。

比如说,松江学派主张的自由,有没有可能打破大明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

也就是之前王崇古《请均田役疏》里,关于隐丁的问题,大明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之所以可以隐丁,完全是因为强人身依附关系,让这帮肉食者成为了奴隶主,而生产者因为生产资料,必须要成为奴隶。

这是朱翊钧对松江学派自由学说的最大期许。

姚光启对林辅成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反驳,他借用了皇帝的话,任何在幻想中建立的美好国度,往往会在现实里将人引导向深渊的歧途。

朱翊钧这一句其实是在批评儒家,批评务虚,批评袖手谈心性,对践履之实全然不顾,尤其是一味的强调道德的重要性,而忽视生产关系和分配。

儒学的理想国,就是大同世界,人人修德,那么世界就可以大同,按照这个思路,大明的封建郡县制也在逐步走入死胡同中,礼教越来越森严,人被礼教严格束缚着,儒家以人性本善为基础,幻想的理想国,正在把大明引入深渊的歧途。

同样,这样的批评,对林辅成的自由学派,也是同样适用。

林辅成认为,朝廷不必干涉,在完全自由之后,都会找到出路,比如市场上缺少桐油,自然会有人去种植,填补这个空白,大明缺少白银,自然会有人出海去寻找,因为供需摆在那里,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人想办法供应,在利益的驱动下,不会有什么空白,自由之下,一切都会完美无瑕,朝廷的干涉,会让市场变形。

这一套又有点像道家的无为而治。

可是这一套大明已经实践过了,没什么用处,嘉靖年间,道爷自诩汉文帝,深居九重,无为而治,一连二十五年,大明完全没有变好的样子,反而变成了一个处处漏风的破房子,一踹就破。

姚光启更加推崇皇帝从张先生那里学来的实践论,张先生的德,是别人不同,是行道而有得的德,就是在不断的实践中不断印证自己所学,知行合一,张先生本身也是个循吏,注重结果。

林辅成微微眯着眼看着姚光启,京师真的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这等家世优渥之人,居然潜心修学,而不是纨绔,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林辅成的软肋之上。

“那么我来问你。”林辅成开始反击,他看着姚光启说道:“朝廷粗暴干涉,难道就是全无代价的吗?”

“当然有。”姚光启一愣,立刻回答道。

林辅成露出了笑容,看着姚光启点头说道:“官厂团造的工匠、土地、工场的营造、工匠的报酬、技术进步的奖赏,造船、棉纺、毛呢、铸炉、煤窑等等,哪一项,不要海一样的银子?无论做什么,朝廷都要付出海量的白银,万历仅九年,陛下就在在开海事中投入了3712万银,而陛下从内帑拿出了1500万银之多。”

“投入就是做生意,求得就是回报,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这一点你认同吗?”

姚光启眉头紧皱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很认同。”

林辅成慢慢站了起来,端着手开口说道:“朝廷过分干预,必然会导致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朝廷要付出巨大的开支!这个开支不是必然有回报的,而且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燕兴楼交易行要上新,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就是铁证!”

“票证的本质是什么?其实也是朝廷向民间的债务。船舶票证就是向民间借贷,早一步收回大帆船的成本,进一步投入。”

“朝廷过分干预,需要极大的投入,税赋无法满足,必然会向民间举债,这借来的钱,但凡是过一道手,必然沾一手的油!朝廷巨额的投入,往高了说,能有一半落到实处,就已经足以令人慰藉了,而后因为投入,产出的商品必然增加,那么需求减少,价格就会下降,朝廷得到的回报必然减少。”

“之前陛下投入的产业,造船、织造,无不利厚,但不是什么生意,都有如此丰厚的回报的。”

“收入大于支出时,是朝廷还能维持,那收入小于支出,朝廷如何维持?只能用税赋去填补,最终填不上窟窿,只能勉励维持了,这不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过去吗?”

朱翊钧立刻开口说道:“林大师,为何你断定朝廷所得到收入一定会小于支出呢?”

“你这个问题很好。”林辅成面色通红的说道:“第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的投入,是无法完全落到实处的,从上而下的银子,会被贪腐掉大半!诸位都不是少年郎,此话想来非常清楚,这就是现实!”

“第二原因就是僵化和臃肿,这是必然,前几天松江造船厂,被巡抚查出了空饷来,而且人数众多!”

“第三个原因就是无效投入,朝廷是大明最大的集体,是公,就需要兴修水利,需要修桥铺路,需要营造学堂,需要支出供养教书先生,朝廷的社学、县学、府学,国子监,都是不赚钱的,是寄希望培养出人才,但前段时间,松江海事学堂培养的舟师,就因为朝廷要加设学堂和扩招,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来。”

“朝廷的投入有许多的弊病,而最关键的就是僵化了,因为生产的商品增加,需求得到满足价格必然下降,资产的回报只会越来越小,但是朝廷僵化,让船很难掉头,而臃肿的冗员,带来的是高昂成本,资产的回报减小,成本增加,朝廷官厂收入一定会收入小于支出!”

“朝廷的资产收益会累年递减,而且速度极快。”

“收入小于支出,必然出现债务,债务不断扩大,当天下皆债之日,又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可以断言,官厂团造法,必然失败!”

林辅成憋屈了一天,终于在这个问题上,赢回来了。

他发现,学问探讨这个事儿,还是得践履之实,说实话,对方反驳就是诡辩,这都是朝廷的困境,更不是树立一个海瑞这样的道德楷模,就可以改变的。

贪腐、臃肿、僵化、无效投入、资产回报率累年降低,这都是官厂团造法中,无法避免的问题。

尤其是资产回报率,朝廷巨额投入的资产,累年回报快速降低,需求得到了满足,而供应仍然充分,价格必然下降,而臃肿的冗员进一步恶化这个问题。

官厂团造如同林辅成所言那样,必然走入穷途末路。

朱翊钧拍了拍手,林辅成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朱翊钧也明白了为何申时行上奏请命,对部分开海的投入放到交易行里去,风险需要向下摊派。

“官厂有问题,民坊就没有问题了吗?”姚光启立刻不满的说道:“就在前日,家父姚长贞,把家里生意盘了盘账,哪里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儿,只好求爷爷告奶奶,把账房送到了皇家格物院下的会计房,好嘛,这一盘账不要紧,我们家赚三十万两银子,我们家的大掌柜、掌柜、账房、大把头,都要赚我们四十万!”

“民坊的贪腐更加严重,朝廷好歹还有都察院、有巡抚巡按,有北镇抚司,民坊有什么?”

姚光启是势要豪右之家,他感受到了当年张四维的痛苦,张四维是个不握算盘的士大夫,家里的银子被下面人吃了七成去,他们姚家稍微好点,姚长贞可是弃儒从商多年,就这,有五成半被人给拿走了。

官厂存在贪腐的弊病,民坊就不存在贪腐了?人性之中的贪婪,难道只在官厂里体现,到了民坊,人性的贪婪立刻变成了道德圣人不成?

“臃肿和僵化,家父查账查完了,气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打算清汰,把那些家里生意中的蛀虫全部清掉,这还没动手,就发现不能做,林大师,你的学问不错,可是,你不是势要豪右,根本不明白我们的痛处。”姚光启面露痛苦。

林辅成家境不算优渥,顶多算是中人之家,显然对于势要豪右之家的痛处,了解的没有那么清楚,他疑惑的问道:“为何无法清汰,你们家聘的人,清汰为何做不到?”

“不清汰还能存续,清汰之后必然无力维持,很奇怪是吧。”姚光启无奈的说道:“家父准备清汰,在一家绸缎庄先试了试,结果掌柜、账房的亲朋们,都躲过了清汰,反而是做事的人被赶走了。”

“臃肿冗员的本质是什么?是裙带、是姑息啊,这些个蛀虫本身就是有人庇佑,清汰的刀,根本砍不到他们身上!”

“唉。”

姚光启的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自从当年张四维家里的账本被皇家会计审计之后,这就成了个专门的生意,很多势要豪右之家,都求爷爷告奶奶的把账本送到皇家格物院下辖的会计所,看看自己的问题,六册一账收入支出记账法推行以来,倒是解决了账目问题。

可是更严重的问题,朝廷没有给出法子解决,都是各家之痛。

清汰裁员,一定会裁到大动脉的困局,不做事儿的人,之所以会是蛀虫,是因为人家上面有人,裁员根本裁不掉蛀虫,反而越裁越是低效臃肿。

这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朝廷要清汰,说砍头就砍头,私门私刑被发现了,咱们都得被陛下给摘了脑袋,真的是,嗐!”文水武氏武世章痛心疾首的说道。

这个问题,在他们晋人晋商里,格外的严重,而且最为棘手,出塞做生意比出海做生意还要危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生意,给面子叫你一声东家,不给面子,直接一蒙脸,连人带货,一块劫了再说。

“那既然蛀虫是大掌柜、掌柜们带进来的,那为何不直接从源头入手呢?”林辅成觉得这些势要豪右多少有点想不开,既然知道问题在哪里,直接动手便是。

孙克弘的儿子孙宝仁长得极为富态,他一听林辅成这么问,立刻嗤笑说道:“林大师脚疼的时候,怎么不把自己手脚给砍了呢?”

“哈哈哈!”王谦笑的前俯后仰,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那那那,民坊可以关门歇业,官厂可以吗?官厂可是朝廷的!”林辅成被笑的面红耳赤,他攥紧了拳头,大声的说道:“民坊经营不下去了,可以关门,择机重开,这是自由的优势,官厂只能想办法维持,这就是根本区别!”

朝廷的官厂关门了,那是朝廷的颜面尽失,朝廷总不能关门吧。

“感情不是伱家生意。”姚光启选择了坐下,只要能运作下去,有的时候赔钱也要干下去,只要产业还在,希望就还在,关了门,就彻底没有任何的盼头了。

林辅成是个儒学大师,这一点大家都承认,但说到做生意,还是在座的遮奢户们理解更加通透。

贪腐、冗员的臃肿是大掌柜带来的,东家直接做掉大掌柜,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往往会让局面更得更坏。

这也是西土城遮奢户、晋西北商贾,对船舶票证如此追捧,甚至对皇帝的国债都要哄抢的缘故,国债利薄但是稳定,那些个头疼的事儿,交给英明的陛下去头疼,安安稳稳躺平赚钱,青楼的美人真的很香。

“其实朝廷的官厂也是可以关门的。”朱翊钧喝了口水,他一开口,清泉院终于安静了下来,这位黄少爷脾气差,还喜欢动手。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永乐年间,为了下西洋,成祖文皇帝一共设立了二十七家造船厂,甚至连吉林也有,说起吉林造船厂,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咱大明现在也不过只有五家官办造船厂而已,宣德之后,再无下西洋之事,造船厂开始革罢,匠人被送回了家,船厂荒废。”

万士和研究过大明革罢下西洋之事后,那些造船厂和船都去了哪里,得到了一个答案,船在泊位上静静腐朽,慢慢沉没在了江水和海水之中,而造船厂荒废,被野草所覆盖,慢慢变成了荒地。

彼时的大明朝廷不是很缺银子,大明也有海禁,这些船厂,统统荒废,仅有南京城外的龙江造船厂,因为嘉靖年间要建造封舟,前往琉球册封琉球国王,才重新启用。

“还有这无效投入,真的无效吗?没人才,谁给我们干活啊,散了散了。”洞庭吴氏吴怀仁站起来直接离场了,他家里是海商,没有海事学堂,他们连个舟师都没得用!因为压根没有!

松江孙氏为何在海贸上一骑绝尘,甩开了其他人?还不是人家往海事学堂捐了一百二十万银,海事学堂上上下下都给孙氏面子,那些个海事教习里,推荐学业有成的舟师前往松江远洋商行,这就是香火。

无效投入真的无效吗?开海已经九年,兴修水利,通衢沟渠,修桥补路,看起来都是出力不讨好,但所有人都是受益者。

朝廷不计成本的投入,尤其是被自由人,嗤之以鼻的无效投入,都是长链、惠及众人的大业,而私门投入,不过是短链,受益极小的生意。

五个造船厂,上下游养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势要豪右在万历开海中获益?

朝廷是有理由也有必要对这些长链、惠及大众的产业进行投入,真的听从松江学派的观点,朝廷不再投入,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谁去做?

不讨论现实,只讨论幻想中建立的美好国度,是虚妄的,那个泰西一角的自由城,也不过是自由派们用嘴构建出来的,而不是现实。

在吴怀仁起身离开之后,大部分人断断续续离开,林辅成的讲学,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他们怎么都走了,我怎么觉得这林大师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啊。”朱翊钧左右看了看,果真没什么人了,就他这一桌,还有个王谦,皇帝不走,王谦哪敢动?

“所贵乎君子者以能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皇爷爷真的是大气!”王谦不得不承认,陛下真的很大气,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陛下居然还觉得有些道理!

“先生教的,先生说,凡处尊位者,必以敬下顺德规谏,必开不讳之门,蹲节安静以藉之,谏者,勿振以威,毋格其言,博采其辞,乃择可观,为智者为政之大道者也。”朱翊钧摆了摆手,他可是眦睚必报。

这话也不是张居正原创,是汉代宗室刘向说的,意思是,上位者,要尊重下属,要听别人说什么,好听的不好听的话,都要听,不能光挑好听的说,这是不讳之门,不要动不动就摆出我比你尊贵的架子来,让别人闭嘴,只有说的人多了,博采众长广泛采纳众人的观点,选择行采纳,才是富有智慧的人的大道之行。

如果比较蠢笨,那还是照本宣科的好,否则会被忽悠瘸了。

理解了社会运行的基本逻辑之后,能够明辨是非,这是最好的道路。

“林大师,咱有几个不解之处,沟通一二?”朱翊钧对这个自由派,还是很感兴趣的,至少它不完全是贱儒那种罔顾事实的诡辩。

林辅成看着孤零零只剩下了一个人,面色可谓是五味杂陈,有落寞,也有一些欣慰,落寞的是,都走了,欣慰的是,还留下一个。

“这位公子,有何疑虑?”林辅成走了过来,也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直接坐了下来,这个动作,缇帅赵梦佑的刀险些抽出来。

朱翊钧立刻开口问道:“大师为何认为官厂团造必然会失败,还如此言之凿凿?”

“官厂团造,不过又是一个军屯卫所罢了,王崇古不过是个佞臣,他哪有什么开辟之举,那毛呢官厂发端的官厂团造,不就是国初的军屯卫所吗?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这军屯卫所还好,太祖高皇帝走后,成祖文皇帝无论如何维持,最终军屯卫所彻底败坏了。”林辅成老神在在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官厂团造和国初的军屯卫所,几无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将流氓安置为工匠,一个是把流氓安置为卫军,都是给待遇,给生产资料,官厂给的是稳定的劳动报酬,军屯卫所给的是田地。官厂团造有匠人学堂,军屯卫所也有卫学、社学。

朱翊钧稍加思索了一下摇头说道:“还是不一样的,军屯卫所的生产资料是田亩,而官厂团造的生产资料是官厂本身,田亩的产出是天时地利,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很难有大的突破,而官厂不同,官厂则是持续不断的技术进步。”

“所言有理。”林辅成眉头一皱,土地受天时地利人和的影响,土地的出产很难有突破,但官厂的生产方式,其上限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的确有一种看不到头的上限。

“你看,这西山煤局,万历二年,不过五六千万斤煤,现在一年至少5.6亿斤,五六千万斤煤连京师万民用度都无法满足,可是5.6亿斤煤就是源源不断的铁器,能够供应京畿、宣府、大同、山东、辽东部分的铁器。”朱翊钧举了个例子佐证自己的观点。

他指着旁边的王谦说道:“王次辅的儿子王谦,你问他就知道,咱说的对与不对了。”

林辅成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年轻人,说的好有道理。

朱翊钧和林辅成聊了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收获极为丰富。

朱翊钧上了车驾,对着冯保说道:“那个林辅成办的那个《逍遥异闻》,每期都送一份到御前来,他还是有点东西的。”

朱翊钧和林大师的私下沟通,明确的知道了松江学派的来源,就是幻想中的泰西自由之城,真实的泰西自由之城就是个海盗窝罢了,而且皇帝也知道了松江学派的根基,那就是南衙的势要豪右为何要支持松江学派的传播。

王崇古一本《请均田役疏》被骂到不得不致仕躲避的地步,是有原因的。

松江学派被支持的根本原因就是王崇古说的隐丁,更加确切的说是过去的强人身依附关系,因为普查丁口和官厂团造,变得岌岌可危了。

林辅成大谈特谈的无效投入,正在逐步瓦解过去的奴仆和奴隶主的生产关系。

官厂团造,有大量的无效的投入,比如匠人学堂,比如女校织院,而且劳动报酬会结清,至少为了维护朝廷颜面,匠人们的劳动报酬可能会拖欠,但一般年底都会结清。

工匠每年都有部分人到皇极门见皇帝,一旦某个工匠在陛下耳边说一声,我干活,大把头不给我钱,那就是雷霆之怒从天而降。

林辅成谈到了另外一个让遮奢户们无法接受的点儿,那就是大明的住坐工匠,在官厂做工,不必担心衣食住行,而且他们的人事都在吏部和吏部清吏司,任何一名住坐工匠的惩罚、清汰,都要过吏部。

这就导致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大明的住坐工匠,其实不太怕大把头、会办、代办、总办这些肉食者,因为这些肉食者,无法让住坐工匠失去他们最珍贵的东西—编制。

这在民坊里,根本是不可能的,民坊里,一个大把头都能把人为难到死。

干活的最喜欢的就是,钱多事少离家近,住坐工匠某种意义上实现了这个目标,某种意义上获得了自由。

官厂团造的住坐工匠的待遇,让民坊的工匠们,无时无刻都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想办法进入官厂团造之中,成为大明再兴洪流的受益者和一份子。

概括而言,宇宙尽头皆是编制。

这是一种生产关系上的微妙转换,匠人在官厂的话语权,远超民坊,这是朝廷的刻意为之,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官厂团造的技术进步,无数的奇思妙想,需要匠人们在生产中去思索解决之法,大明朝廷的五等功赏牌制度,同样适用于官厂团造。

而王崇古搞得普查丁口,更是一把利刃插在了遮奢户的心口之上。

张居正清丈还田、王崇古普查丁口,根本就是在在掘乡贤缙绅、势要豪右的祖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