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诺维仿佛是齿轮关节生锈了的人偶,僵硬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杯,没有去看洒了一地的牛奶,目光重新落在不远处的佩莉身上。
从他身边路过的人都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就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地,他就这么静静地在那里站了足足五六分钟,然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佩莉。
明明只有不到一百步的距离,克诺维却走得异常慢,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脸上时不时闪过一丝挣扎,但直到他站到佩莉的面前,他都没有选择掉头离开。
也许是感觉到了克诺维挡住了照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原本低着头的佩莉抬起头,望向一脸肃穆的克诺维。
“早安。”
佩莉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轻柔的声音让克诺维一愣,他原本以为对方见到自己会直接扑上来,狠狠锤他一顿,毕竟,杰森的死与他逃脱不了干系。
可佩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面对克诺维就像是在一个美好的清晨,偶遇了一位好友,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见克诺维没有反应,佩莉有些憔悴的脸上笑容又盛了几分,伸出手指向了巨树的方向。
“你也和他们一样是来纪念杰森的吗?”
克诺维顺着她的手转头望去,这才发现刚才在远处望见的人们,不是围着巨树在放松,而是都手捧鲜花或蜡烛,颇有秩序地依次放在巨树底下,然后低头默哀。
“佩莉……你,不记得我了吗?”
把头扭回来的克诺维,看着面前的黑发女子,有些犹豫地开口。
“抱歉,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见到佩莉露出疑惑又带着些许歉意的表情,克诺维先是心头一松,随即因为自己的反应而又感到羞愧不已。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是杰森的同事,叫克诺维。”
“原来是这样,抱歉,我最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所以真的不记得了。”
克诺维闻言微微摇头。
“不用道歉,其实应该是我来道歉……”
克诺维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深呼吸了几下,才继续说道。
“其实,杰森的案子本来应该是我来接手的……如果没有让他进行调查,他就不会……”
“不要感到抱歉。”
佩莉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望向他身后的巨树。
“这是杰森自己的选择,他为了母神的信仰,宁愿牺牲自己,你这样的说法只会让他蒙羞。”
“况且,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他已经给我留下了最好的礼物。”
佩莉边说边低头,用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也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如果出事的是你,你的家人朋友也会悲伤。也许杰森也会和现在的你一样,对着他们说出这样不像话的话。”
“所以,不管是为了杰森,还是为了你和你在意的人,既然还能活着,就一定要用尽全力好好活下去。”
佩莉说着又抬起头,明明已经有泪水划过她消瘦的脸庞,但她还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颜。
“我也是一样,以后都要带着杰森的那份,好好活着。”
克诺维呆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佩莉,他真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这个仿佛一碰就会碎的瘦弱女人,此刻在他眼中却绽放出了万丈光芒。
佩莉用手擦去泪水,然后从一旁的帆布小包里拿出一张手帕,递给克诺维,见他有些错愕,她又笑了笑,然后直接弯下腰,为他擦干净了靴子上的牛奶。
“不过,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很感谢你能有这份心的。毕竟,我也知道杰森这个人性子比较冷,也没有什么朋友,你愿意过来纪念他,我想他知道了也会开心地笑的。”
佩莉直起身,将手帕叠好,重新放回包里。
“你说得很有道理,活着的人确实不该一直……活在阴影里。”
克诺维斟酌了很久,最后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当然。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他们。”
佩莉闻言微微点头,看着还是有些局促的克诺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吗?”
佩莉用手指了指克诺维手里湿漉漉的空纸杯。
“这是你给杰森带来的礼物吗?”
见克诺维听到后一脸尴尬,她又笑了一下,然后摆摆手。
“只是看你太紧张,开个玩笑放松一下罢了。”
在佩莉轻松的语气下,克诺维紧绷的神经也终于自然而然地松懈了下来,他又看了看身后巨树的人群,然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悼念杰森?”
“你不知道?”
佩莉惊讶地看着克诺维,发现他是真的不了解情况,于是就给他解释起来。
“为了纪念杰森,桑德雷洛大主教特意用母神的力量,创造了这棵巨树,并且用杰森的名字命名了它。”
“它代表了教会对杰森的敬意和悼念,所以他们才会自发过来这里。”
“而且,我有一种感觉,杰森既然回归了母神的怀抱,那么这棵用母神力量创造的巨树,也许真的是杰森。”
克诺维心里一颤,见到他的异样,佩莉仿佛自嘲般笑了笑。
“让你见笑了,不过我是真的这么觉得的,所以我很喜欢来这里,看着它,总会让我觉得心里能平静不少,就像杰森还陪在我身边一样。”
“佩莉!佩莉!”
没等克诺维开口回话,带着焦急的喊声传来,他看见佩莉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佩莉,你怎么又一大早跑来这里了,你现在可还怀着孩子,不能到处乱跑。”
一个壮硕的身影从克诺维身旁快速穿过,蹲在佩莉身旁,一头已经夹杂着不少银丝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爸爸,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又不是小孩子了。”
佩莉看着自己的父亲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无奈地道。
“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他是谁?”
佩莉的父亲在确认佩莉没事之后,站起身,将她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克诺维。
“爸爸,不用紧张,他是杰森的同事。”
“那个混小子的同事?也是保安官?”
“爸爸,你怎么又这样说杰森!”
“我说的有错吗,他就这么抛下你,根本就是不负……”
见到佩莉的神色逐渐黯淡下来,她的父亲立刻闭上嘴,然后打了自己的嘴两下。
“佩莉,我不说了。”
佩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欧里先生是吧?初次见面,你好,我是克诺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欧里愣了一下,然后和克诺维握了个手,疑惑地问道。
“芬里西是我的哥哥,他平时多亏你的照顾了。”
“芬里西?你就是他那个在治安处工作的弟弟?”
见克诺维点头,欧里又小声嘀咕起来。
“原来那小子真的没吹牛……”
“爸爸,你这样真的很没礼貌。”
佩莉的抱怨让欧里又打了自己的嘴两下,然后他挤出一个笑脸。
“你别介意啊,我就是随口说说。你哥哥可是个好小子,我手下就数他干活最有劲了。”
也不等克诺维回话,欧里就又转过身,扶着佩莉起身。
“我们回家吧,虽然已经过了四月,但这大早上的,还是容易着凉。”
佩莉点头,然后她又低头,从包中取出一支黄色的小花,递给克诺维。
“拿去吧,既然是来悼念杰森的,空着手可不像话。”
克诺维接过花,一股淡雅的清香随之钻进了他的鼻腔。
“谢谢。”
“不用客气,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佩莉对着克诺维又是一笑,然后就在小心翼翼的欧里搀扶下,慢慢走起来。
“你小子可别学那个混账,搞什么壮烈牺牲的把戏,天大地大,自己的命最大,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更别说你还有个以你为荣的哥哥了,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好好想一想他。”
欧里从克诺维身边经过的时候,脚步一顿,悄悄和他说了这么一段话,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带着佩莉离开了。
克诺维站在原地,静静望向越来越小的两个背影,握着花的手越来越用力。
等到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克诺维才挪步走向巨树,将手中的花轻轻摆好,然后低头。
片刻后,沉默的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巨树,然后就转身大步离开。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沉重,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