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一封非常正规的劝退信,和一个崭新的、装着一千四百块钱的信封,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
一千块钱是我出售自己的冤屈换来的,四百块是我出售自己的劳动换来的。
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工钱上涨的那天。
我推开院子的门,爹就像当年一样,坐在院子里抽着卷烟,娘正在角落里面倒弄着几根玉米。
他们见到我回来,表情皆是一愣。
娘的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就连爹脸上的皱纹也变深了不少。
我们三双眼睛来回望,心照不宣。
我的事情一直都在村子里传来传去,毕竟车间里的男娃女娃都来自附近的村子,爹娘受尽了骚扰。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方主任的二奶,偏偏只有我不知道。
时至今日他们也不必猜了,我的罪名几乎坐实了。
方主任被调走,仅仅三天之后,我也被辞退。
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吗?
一件看起来极其荒谬的事解释起来都没人信,更不必说这看起来非常合理的事情了。
所以我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那几面看不见的墙一直都在,快把我和家人也隔开了。
我对着爹娘苦笑一声,将手中的信封递了上去。
“爹、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吧?”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纷纷低下了头。
身正,可影子铺天盖地的斜又当如何?
他们已经看不见我堂堂正正的身子了,只能看到那铺天盖地的影子。
我还需要整整一年才能成年,换做其他人或许就在家里熬过这一年了,可我不行,我成年的时候,亮娃也离成年近了一岁。
我等的是成人礼,可他等的是葬礼。
往后的日子里,我孤身一人去镇上找工作,可现在对于未成年员工的把控似乎很严,找来找去也仅仅是三五天的临时工,几天下来只能赚个十几块。
剩余的时间我就在家里帮忙干活。爹骑着三轮车去村里收脏衣服,我和娘负责洗,一件一毛钱,一天下来也能有几块钱。
终于在两个月之后,我在镇上的人才市场听到别人谈论,更远处的镇子有个新开的电子厂开始招工,包吃住,工资一个月三百五,甚至还会有各种补贴。
虽然我对这个消息听得不太真切,但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我在路边的小卖部用公用电话通知了家里,接着就坐上了去另一个镇上的长途汽车。
事情比我想象中更顺利,隔壁镇子确实有个新开的电子厂在招工,我以前从未听过电子厂这种名字,也不知道他们会生产什么东西,但我还是去招聘处领了一张表格,坐在马路旁边仔仔细细地填写好,为了能让自己顺利通过面试,我把年龄改成了十八周岁。
为了让气运不再受影响,我还在姓名一栏郑重其事地写下了「张甜甜」三个字。
我真的很希望十八周岁的张甜甜能够带给我一些好运。
厂子里似乎要人又多又急,他们说当天下午就会给出面试结果,于是我坐在马路旁边等待了整整一天。
当招聘经理念到「张甜甜」字时,我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可我坐了一天,双腿早就麻了,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到!”我冲着招聘经理大喊道。
“你就是张甜甜啊?”那人神色疲惫的在众人当中看了我一眼,“你跟着进来吧,剩下的人不用再等了,今天的招聘结束了,明天请早。”
我略微有些慌张地跟着她走了进去,身边还有一些同样通过面试的人。
不得不说虽然我们是从后门进入的,可这电子厂的规模比我之前待的钟表厂要大太多了,这里的地面都抹了亮油油的绿漆,还有一股很特殊的味道。
经理带我们穿过整个巨大的车间,随后来到了二楼的一条走廊。
“时间有限啊,你进这个门。”说完之后她又指了指我和另外一侧的房门,“张甜甜你进这个门。”
我没敢多问,只是推门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临时搭建的一个面试办公室,办公桌上还摆着「面试官」三个字。
我略微有些不解,我不是已经通过了筛选吗?这又是在做什么?
“张甜甜?”面试官抬头看向我,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姐,她今天似乎已经面试了许多人,看起来格外疲惫。
“对。”我点头道。
“你初试过了啊。”大姐说,“我看你之前在其他流水线工作过,应该有经验。现在是复试,基本就是走个形式,不用紧张。我们厂刚成立,来了大批订单,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过了初试基本就留下了。”
“哦……好……”
“身份证带了吧?”
“带了。”我刚开口答应,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没带。”
“嗯?”大姐一愣,抬头看向我,“没带身份证?没带身份证你怎么入职?我们这里要留复印件的。”
“我……”
“算了,你明天带来我给你复印吧。”大姐又说,“反正就是按要求走个形式。”
我知道就算明天把身份证带来,我也没有十八岁。
可我现在能怎么办?
如果不伪造年龄,我甚至连见到面试官的机会都没有。
“姐……我能问问咱们厂的工钱吗?”我问道。
“待遇倒是不用担心。”面试官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说道,“底薪三百八、包吃住、投三险,每个月再按照实际订单额外付费,冬夏两季都有补贴,如果被调去了某些涉及化工品的部门,还会提供口罩和涉毒作业补贴,我们老总厂子很多,该有的待遇都有的。”
虽然很多待遇我都听不懂,但我知道每个月到手的工资要比三百八多多了。
这恐怕是我唯一的机会。
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年龄这个硬伤?
我只差几个月就十八岁了,可是几个月之后,这么好的工作不一定会等着我。
虽然我在社会上工作了两年,见过了无数人和事,有没有什么经验能够帮我度过这个难关?
有了。
这两年来唯一让我铭记于心的事情,那便是所有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都可以转化为一场交易。
面试官似乎也看出我的异样,她抬头狐疑地盯着我,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了?对待遇不满意?”
“不……”我顿了顿,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我的身份证,缓缓递了上去,“姐,这是我的身份证。”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身份证看了看,很快便皱起了眉头。
“啊?你这样可不行……”
她一抬头,目光便对上了我手中那张灰色的一百元票子。
“姐……能不能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