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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鹤醒来的那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

躺在床上的他浑身无力,只是疲惫地半睁着眼睛,略带惊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便是所谓的地狱么?

若真是地狱,那倒也不错……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痊愈,但还在发着低烧。他听见哗哗的水声,眼眸转动,视线落在那道湖蓝身影上。

自从荣筝的丧期过去,仙人便换上他偏爱的蓝、青色系的衣衫。他常常行走在山中,衣袂翩翩,宛如流动的山水画。

听闻身后传来悉簌动静,陶眠没有回头,声音含着笑意。

“总算醒了?嗯,好像还在说胡话。”

他转过身,掌心托着一张被打湿的帕子,一手手指灵巧地对折叠起,那手帕顿时成了个规整的小方块。

元鹤以为这帕子能落在他额头上,结果仙人只是拿它净手。

……

也不知叠得那般规整是图个什么。

或许就是为了图个规整吧。

似是看穿榻间人的无语,陶眠笑着解释。

“你现在用不上这个,我拿来擦手还不行?别那么小气。”

“……”

元鹤的脑中是乱作一团的粥,这会儿听仙人说两句废话,可算清明少许。

“你是……在玄机楼……”

他忆起玄机楼上,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还有在迎花姑的夜祭……

眼前这人曾在他面前出现过不止一次。

记忆一幕幕地闪过,元鹤想起了许多事。

战火、烽烟、闪着寒光的刀枪剑戟、蛛网般将他网罗其中的千万箭簇……

从京城传来的噩耗、血淋淋的遗书……

总是笑着叫他鹤表哥的夏之卿,性格柔弱内向,却眼神缱绻地望向他的连襄……

门庭若市的元宅,如鱼得水的父亲和只肯停留在过去记忆中的母亲……

漫山遍野的秋梧桐和奇高的白桦,穿林的风声,还有,只要回头就能望见的身影……

一桩桩、一件件,浪潮般席卷了元鹤的神识,他变得混乱不堪。

“嘶——”

元鹤忽而把十根指头插入散乱的乌发间,额头渗出冷汗,颤抖不已。

他的头如同被针扎,直抵深处的疼痛。上半身也是,所有的骨骼和脏器仿佛被拆掉又重组,还带着些错位的不适。

腰部以下却全无知觉。他想,或许是躺的时间太久,导致暂时失去了感觉。

陶眠见他如此痛苦,嘟囔一句“看来你还是需要这个”。

他把沾染上灵力的手帕又搭在元鹤的额头。仙人的灵力具有抚慰焦躁的神奇功效,元鹤大口喘着气,一颗心落回原位,带着余悸。

“我……”

元鹤想起来他经历过什么了。

夏之卿不念旧情,残忍地栽赃嫁祸元家,使其背上深重罪名。

元家出事,三公主第一时间舍弃婚约,生怕和元府多一丝瓜葛。

无情的帝王,罔顾真相。他甚至都不愿叫刑部多查一日,生怕拖得久了,反而暴露出元家从未有谋逆之心的事实。

三重打击,重重地压在元鹤身上。君臣、兄弟、夫妻,三重背叛狠狠地砸中元鹤的命门,差点令他“战死沙场”,一去不复返。

好狠。

好恨!

元鹤那双清澈如镜的眼变得浑浊泥泞,他咬着牙,双手紧握成拳,要拖着自己这具无力的身躯站起。

“多谢阁下救我于危难之中。我元鹤必将涌泉相报……”

“诶诶,你先别报!你现在还没好透,不然再躺回去呢?”

“不,我还有要紧之事,我不能……”

元鹤手肘撑着床榻,尝试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下半身挪动分毫。

他大病初愈,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不一会儿手臂便酸得厉害。

可元鹤不肯放弃,他挣扎着,几近狼狈。三番五次后,元鹤也察觉出异样来。

他的腿……不能行走了。

陶眠本来在一旁手足无措,来了套连环假动作,两只手摆来动去,不知该怎么避免让元鹤发现他的腿有异。

至少在他彻底痊愈之后,再和他说也不迟……

但他没料到元鹤的反应如此激烈,回忆起那几位罪魁祸首,恨得牙根直痒,翻身就要下床,杀去京城。

也是。身仇家恨,血流成河。元家上下死得那么惨,谁还能光风霁月,劝自己宽容大度。

元鹤终于用双手撑起自己的上身,他的两手抖动着,隔着被子去碰自己的腿。

陶眠看得沉默,良久,才声音沙哑地给他解释。

“有一根重箭几乎扎穿了你的腰,这道伤口很深。及时拔出来,愈合了,也会对你的双腿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不过你放心,”陶眠的声调扬起来,试图给元鹤希望,“我有几位医术高深的朋友,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像你这种伤情,就算不能恢复到过去矫健的状态,最起码能做到重新站起来……”

元鹤闻言,久久没有回话。他只是用手掌反复地抚过自己的双腿。

没有。

他没有一丝感觉。

元鹤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明明是笑声,陶眠却仿佛听到鹤的悲鸣。

“不必……”

他想直说什么,但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又告诫他,不能对救命恩人失礼。

想说的话在唇齿边绕了一圈,元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手紧紧揪住被子。

“阁下已为我做了许多事,元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必定重重答谢。

我已历经百般苦难,深知自己不是被气运眷顾之子。这双腿如今就是残了废了。恳请阁下,不要再给元某任何希望了……”

元鹤的后背朝向陶眠,身体微微佝偻,如同一张撑到极致的鼓皮,随时都会被震碎。

陶眠的目光落在他孤凄的背影,眼中满是不忍和伤怀。

那高飞的鹤,究竟为何,要折断它的双翼,将它推向深谷、推入泥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