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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望道人的身子骨明显不如过去硬朗了。

他从一个很好笑的人,变成一位很好笑的老头。

来望道人自己搬了把凳子坐在元鹤床前,陶眠坐在床尾。

两人很有默契地盯着元鹤,谁都不肯先移开目光。

元鹤:……

他真是万万没想到,陶眠这样的存在竟然成双成对出现。

不管从哪方面看,来望跟陶眠都相当契合。

来望明明见过小时候的元鹤,他还要装出不认识的样子。

“小陶……这便是你说得那位,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整日想着下山报仇而不能的瘸腿小孩?”

“……”

果然,和陶眠是一个路数的,很能戳人肺管子。

元鹤默默地别过脸,就当作自己还在梦中吧。

要不怎么说来望这个老道士特别欠儿呢。元鹤不理睬他,他还要来一句——

“这孩子真内向。”

陶眠一袖子糊在他嘴上,让他赶快把那张嘴闭上歇歇。

他叫来望随他出来,让白鹤照看好元鹤,大蛇自由活动。

外面飘着牛毛似的雨丝,山间的天气总是变化不定。

陶眠和来望道人来到山中一处凉亭,听酥酥的雨声落在林间石上。

来望是个憋不住话的,他先开口。

“我们还要站多久,我的老寒腿都要犯了。”

“……”

他一开口就破坏氛围,这话陶眠都没法接。

来望说正事前必定来句废话。现在他的废话讲完,就要说正事了。

“小陶啊,我当初告诫你的那番话,你是连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心里去。”

陶眠轻叹着为自己辩解。

“来望,这回你真要冤枉我。我可什么都没做,本本分分地当个山里蹲。

是……元鹤他在机缘巧合之下,重伤后被人送到桃花山。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看见他的那一刻,他有多惨烈。事情过去这么些天,我仿佛都还能嗅到那股血腥气……”

来望头一回听说这事,还惊异地挑高眉毛。

但他在心里过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元鹤注定要成为陶眠的徒弟,有些苦难是躲不掉的。

思及此处,他也跟着叹息两声。

“他家破人亡,伤痕累累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想这是不是我的罪孽。因为他要成为我陶眠的弟子,所以才遭受这么多苦难。”

“你要这么捋,那也是没错的。”

“……”

来望道人是个直肠子,有一说一。

“但小陶,事情好坏,要分怎么看、怎么想。你不能囿于这种困境之中。元家的事,你既不是告密者,也不是行刑人。你对元鹤并无任何亏欠。

相反,他能在经历了如此惨祸之后遇到你,算是他人生一幸。你为了救他,应该牺牲不少了吧?”

来望太了解陶眠了,他的小心思一看一个准。

陶眠不吭声,来望便知晓自己猜中了。

“你啊你,但凡自私一分,你现在早就飞升到瑶天了。”

陶眠一听,皱眉。

“我这么年轻,还不想早早飞去当苦力。仙官受凡人供奉,就要实现凡人心愿。人的心愿无穷尽,我便永远没有歇息的时刻。”

好吧,归根结底还是懒。

“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办?把元鹤收为七弟子?我看他不是很乐意。”

“年轻,叛逆。他太着急了,急着下山,急着复仇。”

陶眠对此甚为头疼。

“细数过往收过的徒弟,哪怕一心复仇,也要等本事学成再下山。元鹤……他天赋异禀,从小便显露出来了。可他如今心魔太重,反而束缚了他的脚步。而且他的腿……”

来望“嗯”了一声。

“他的双腿的确是棘手。就算习得功法,若不能正常行走,威力也会大打折扣。不过比起那双腿,他心里的病还要更重。小陶,你这回捡回来的,还真是个麻烦人物。”

来望嘴上说着麻烦,但还是决定拼着这把老命,最后帮陶眠一回。

“行,你能请我过来,也算信得过我。我来望必定不会叫你这桃花山的仙人失望!”

来望信誓旦旦地向陶眠保证,也不听陶眠有什么安排,单方面决定在山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元鹤以为陶眠已经足够折磨人,殊不知,他真正的噩梦还在后面等着呢。

来望道人是老折磨怪了。

他如今完全是老年人作息,天不亮就到元鹤的床前打卡,非要给他朗诵诗歌。

“元鹤啊元鹤,你的脸色像鹤一样白。”

“……”

元鹤侧躺着,后背朝向他,把被子用力一拽,蒙在自己脑袋上。

他不但朗诵诗歌,还让陶眠把他放在仓库吃灰的那个素舆拿出来晒晒。

这是当年陶眠为荣筝做的那个,算是五弟子的遗物之一。陶眠不喜欢扔东西,就知道这玩意儿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那天是连绵雨日后的第一个晴天,客卧的窗子被打开,潮湿的空气混着花草香侵入屋子内。

元鹤像往常一样,用被子蒙住脑袋,以防来望道人又要在他床前朗诵诗歌,他说诗歌有助于抚慰他心灵的创伤。

但今天,床前安静得惊人。元鹤把手搭在被子的边缘,一把掀开。

没有了厚重的棉被遮挡耳朵,院子里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这边这边——”

“来望,你把那个递给我,我够不到。”

“哪个?”

“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

“就是那个……”

“……”

两个老家伙进行了一番无效沟通,来望近两年有些耳聋,说话都要扯着脖子喊。

吵闹,但莫名温情的场面。

元鹤双手撑住床板,拖着自己无力的双腿,将上身支起来,靠在床头。

陶眠和来望两个聒噪的家伙,围着素舆打转,一会儿修修它的木轮子,一会儿为它打上桐油,让它吸饱了油,变得光亮亮的。

他们一直忙活到晌午,午饭都来不及吃,一心一意地要把素舆修好。

等到扶手的最后一块被更换,整个素舆变得焕然一新时,两个加起来一千多岁的老头,竟然像孩子一般激动。

“能走了?”

“能走能走!”

“真不愧是你,小陶。我跟你说,就算哪天你在这山头混不下去了,靠这门手艺也够你吃饭的!”

“你是怎么做到又夸我又咒我的……”

他们反复确认两遍,素舆的确修好了。陶眠推着它,来到元鹤的窗前,反手叩叩窗子。

“七筒,来,看看我们为你准备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