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殿内,郑荣目光沉沉,望着那位高高在上君主。
多年的宫廷生活,加上疾病的折磨,早褪去了他眼里的锋芒,曾经的意气风发如今只剩疲惫。
看多了这样的帝王,竟让郑荣忘了,元德帝也曾经是杀伐决断的西北王。
他也曾带着自己冲杀进大殿,一刀斩杀了孟氏皇帝的头颅。
连面对孟氏皇后指着他诅咒,说他杀孽太多,必定无后时,元德帝都能无所谓地大笑:“就算无后又如何,这江山已归我周氏所有,我周乾才是最后的赢家。”
郑荣扼腕地垂眸,这些年他身在高位,被权利和追捧冲晕了头,竟会真以为元德帝已经变成一个昏聩的老人,犯下了这般致命的错误。
元德帝也在看着郑荣,他突然想起宁妃入王府的那年,他刚做出起事勤王、推翻孟氏的决定,在领兵进京之前,他们三人曾在月下对饮。
那时他还是西北王,郑荣只是他王府里的长史。
他喝了许多酒,心头一时彷徨,握住宁妃的手道:“这一去,咱们可能再也不会有如此安宁平静的时刻,你们可会后悔?”
他还记得,郑荣那时跪在月光下,面容坚定地回:“臣,誓死相随!”
都说人年纪越大越容易想起当年,何况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登基以来,无论是皇后嫔妃还是大臣,都对他恭敬且畏惧,值得他回忆的故人旧事已经越来越少。
所以,他一直对郑荣和宁妃保留着最后的情分,不到迫不得已,并不想赶尽杀绝。
没想到今天,他们还是走到了这步……
想到此处,元德帝心里难受,叹气道:“朕本想留你一条命,没想到你比朕想得还要狠。”
郑荣冷笑出声:“陛下处心积虑诱我入瓮,让我将所有的筹码暴露,再一一拔除。事已至此,留不留臣一条命,对臣有什么区别。”
他从沈心驰去顺宁查案时就已经察觉,皇帝想不动声色,拔去他在朝堂的所有羽翼。
他苦心经营十余年,在朝中不知提拔了多少门生,还有许多受过他恩惠的官员。所以皇帝为了斩草除根,哪怕能留他的性命,也绝不可能留他在京城。
若是被褫夺官位,流放出京,这对他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从那时就开始谋划,既然没法干掉沈心驰,不如破釜沉舟,直接将剑指向皇位。
反正这江山也是他陪皇帝打下的,本来也该有他的一份。
可没想到他还是输了,输在自负与轻信;输在了虽被岁月消磨,却仍然牢牢掌控一切的君主手里。
甚至,他还赔上了妹妹的性命。
想到此处,郑荣痛极反笑起来,然后他用嘲讽的眼神往殿内扫视一圈道:“幸好,我也不是全盘皆输。”
沈心驰皱起眉头,上前问道:“郑首辅还有什么安排?”
郑荣得意地抬起下巴:“现在在崇德寺里正在办一场法事,邀请的都是京中显赫高门,那些人,你们必定都认识。”
他随口报了几个名字,殿内的大臣就都慌了神,在这份精心选择的名单里,全是他们的家人或是姻亲,一个都没逃过。
郑荣说完又得意地盯着沈心驰道:“还有宁远侯夫人领着四姑娘和儿媳也去了那里。”
沈心驰捏起拳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郑荣大笑道:“若到了申时我还没放出信号,那里的人就会行动,他们会引爆埋在寺里的炸药,所有人都会死!”
这个死字格外清晰地回荡在大殿里,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
几位大臣先是难以置信,然后又急又气地冲上前,不顾形象和郑荣扭打了起来。
元德帝看得殿内又是一片乱哄哄,大喝道:“够了,你们把他打死也没用!”
他盯着从地上站起,已经被撕扯的衣冠不整却仍在笑的郑荣,冷声问道:“说吧,要怎么样你才放过他们的家眷?”
郑荣眼里涌上一团火,将被扯歪的腰带扶正道:“除非陛下下诏,将皇帝之位禅让与臣。”
这下子,不光那群大臣骂声连连,连九王爷都摇头瞪着他:“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他若是求个赦免说不定皇帝真能同意,提这种要求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可郑荣似是真的疯了,他站在中央直直盯着元德帝道:“除非陛下答应臣,不然臣绝不会收手!”
元德帝被他气得手直发抖,大臣们跪倒一片,请求皇帝一定救他们的家人。
眼看着场面难以收拾,誉王突然一把拽过始终处于恍惚状态的世子周恒,将一把刀横在他脖颈上道:“九王爷,你不想你儿子死,就想法子阻止郑荣。”
九王爷哪里有法子阻止一个疯子,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怎能看他死在面前。
于是他跑到郑荣旁边哭着求道:“你好好找皇兄求个宽恕,放过那些人,也放过我们吧。”
郑荣癫狂大笑:“醒醒吧你,你以为他们还会放过你们吗!天子脚旁,岂容猛虎安睡!除非今日他愿意让出这皇位,不然,大家就一起死吧!”
郑荣绝望地揪住他的胳膊,两人正在拉扯之间,突然听见周恒恐惧地喊了声:“爹爹!”
然后他的身子就如同被抽了气般瘫软下来,脖颈被刀锋割出大洞,鲜血流了一地,双眼不甘地望向九王爷所在的方向。
誉王手里的刀咣当落下,他瞪大眼看着脚下的尸体,一脸慌乱道:“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不是本王杀的!不是本王杀的啊!”
九王爷看着儿子的尸体,双目都染上赤红。
他嘶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刀,一刀就捅进了他的肚子,然后大喊道:“就算要死,也和他们拼了!”
而殿内原本被制服的参与叛乱的侍卫们,自知左右都是死,被九王爷的嘶吼和浓烈的血腥味唤醒了肆虐的杀意,开始不顾性命地反抗了起来。
一时间,殿内彻底乱了,不断有人被杀,有叛军有救驾的侍卫,全部混战在一团,浓腥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誉王慌不择路,跑到元德帝旁边道:“皇兄,这里危险,你快走!”
元德帝正被满殿的鲜血看得神情恍惚,无意识般被他拉着往里面跑。
两人跑了几步,就撞上杀红了眼的九王爷,他满脸恨意地举刀朝这边砍过来,誉王大喊一声:“皇兄小心!”
然后他死死抱住元德帝,用背部挡住了这一刀。
沈心驰那边刚制服了几名叛乱的侍卫,这时猛地抬头,就看见誉王肩部被砍了一刀。
然后,旁边的暗卫上前,一刀斩断了九王爷的脖子。
这时殿外的增援终于赶来,叛乱的护卫也全被杀光,皇帝扶着虚弱倒下的誉王,大声喊道:“快叫太医过来。”
沈心驰衣裳已经被血染红,他慢慢走到周恒的尸体旁边。
蹲下身,看着少年那双恐惧瞪大的眼,突然想起在九华殿前,他小心翼翼地唤他老师。
“老师,我有些怕。”
“只想安安分分做个世子,是不是不能了?”
沈心驰轻叹一声,伸手为当初忐忑的少年阖上眼,转过头,正看到被元德帝扶住的誉王,对上他朝这边望过来意味深长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