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站起来走两步
厅中的诸人个个色变,纷纷拜下。
张辅眼睛瞪的铜铃一般,只觉得瞠目结舌,两腿无力,吧嗒拜倒在地,嘴里念道:“臣张辅,拜见陛下,吾皇万岁,臣不知陛下前来,未曾接驾,万死之罪,还请陛下恕罪。”
张家虽是国公之家,又得了陛下第一国公的赞赏,可这四朝以来,还是头一次的天子亲临。
张夫人朱氏在后面也连忙行礼,就连腿脚不怎么方便的张忠也摇摇晃晃跪了下来。
朱祁镇自厅外而来,面带微笑,一脸的和善之下,自带几分威严。
朱祁镇上面,亲自将拜下的扶起,“老国公快快起来,不必多礼,朕今日也算是不请自到……”
张辅起身之后,迎着朱祁镇上座,刚一坐下,便有婢女微微颤抖的端来上好的香茗。
朱祁镇见张辅一家站在原处,笑道:“老国公还有张夫人都坐吧,这位是……”
朱祁镇好奇打量着这个拄着拐杖的人,心中有了个大概。
张辅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回陛下,这是臣的长子张忠,乃是夫人所生,只是天生有疾,平日就在府中呆着,做做闲差。”
大抵是因为对这个长子不抱什么希望了,绝了袭爵的念头,再加上本就对他愧疚,索性就放养起来,也不严苛对待,孩子爱干嘛就干嘛,全当给自己找些事做。
反正在府里,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是弄出天大的事情也能兜住。
朱祁镇情不自禁的摇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几句可惜,不亚于再给张辅夫妇二人心口撒盐。
要知道,嫡长子啊,这可是嫡长子,即便是日后袭爵的张懋,也不过是庶出的妾室出身,怎能比的起这张忠的好出身。
朱祁镇自知有些失言,温言开口道:“张忠,到朕面前来,朕有话问你。”
张忠挣脱了想要上来搀扶的下人,坚持自己一瘸一拐的拄拐上前。
张忠面色发红,显得很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见陛下,活生生的陛下,就在自己的面前。
朱祁镇随便问了几句,问起他平日在府中做些什么时,这个张忠,倒是给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走路。
朱祁镇觉得奇了个怪,你说一个残疾人,喜欢走路,莫不是诓骗朕的?
哪知道这张忠出生牛犊不怕虎,像是要在陛下面前证明自己一番似的,居然当场走了起来。
只瞧见这张忠拄着拐,分外的灵活,在这厅中表演起来,轻轻松松便走了一圈下来。
看的朱祁镇不由得轻叹,这怕是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才能有这般的功夫啊。
张辅不忍心打断自己儿子,只能小声在一旁请罪:“陛下,臣子,臣子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朱祁镇没有理会,想着这张忠居然喜欢走路,那自己这东西算是拿来对了。
“好了,好了,朕信了,看来你是当真喜欢走路,朕问伱,若是朕给你个机会,能让你站起来走路,你愿不愿意?”
……
张忠一愣,接着拄着的双拐跌落下去,整个人倒在地上。
就连英国公夫妇二人也都傻在了原地,眼见自家儿子摔倒也都没有反应。
最后还是朱祁镇开口道:“都愣着干什么,把人扶起来啊。”
几个小宦官这才七手八脚的将张忠从地上掺起来。
刚刚站起的张忠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几个小宦官力气不及,一时间猝不及防,被拨到在一边。
张忠整个人跪倒在地,身子颤抖,眼眶通红起来。
“陛下,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他一脸的不敢相信,居然胆敢质问起来天子。
一旁的张辅,居然也没开口呵斥,而是发傻的站在原地。
这些年,整个张家,在这件事,经历过太多起起落落,从希望到绝望。
他需要时间,接受消化这个消息。
这么些年,名医也罢,偏房也好,就连江湖术士郎中张家也都请过,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张家全都一一试过。
可结果,可结果……
结果就摆在面前。
今日,整个张家又一次被点燃了希望的火苗。
这一次,开口的是陛下啊。
这说话的份量,自然不是前面那些可以比的。
张夫人突然想到先前陨铁的那件事,不由得心里发热起来。
难道,难道宫里真的有些什么不知名的秘书什么的,能让断腿续生不成?
人啊,怕的不是绝望,是在绝望之中,看见了一丝的希望。
朱祁镇看着架势,只好先打预防针到:“朕只能说让你有能走的可能,只有成不成,这个,朕也不好说,只能先试一试。”
“陛下,臣愿意一试,愿意一试。”
张忠哑着嗓子,迫不及待的开口道。
那好,朱祁镇点点头,一个拿着盒子的宦官上前来。
这盒里装的便是一支假肢。
这假肢是由木制所成,雕刻的模样,大抵和后世很接近了。
有宦官上前将张忠扶在了椅上,掀开他的襦裙裙摆。
那跳失去了小半截的残腿便露在眼前,将这个英国公府最为不愿揭露的东西掀开在了面前。
那宦官不客气,直接将这假肢套上去。
假肢的接端出那皮革包裹起来,有用鸭绒填充,尽可能的减少摩擦的痛苦。
宦官手上使劲,狠狠的将这一端死死的朝上一顶,尽可能的套在残腿出。
张忠顿时感到一阵疼痛传来,额上很快冷汗淋淋。
他咬着牙关,努力坚持着。
周边的一大帮子人,都紧紧的盯着眼前这一幕。
朱祁镇见他像是疼得有些厉害,开口安慰道:“一开始是有些疼,忍一忍就好。”
这端口做的似乎小了一些,有些挤,废了半天的力气,终于卡进了张忠的小腿里。
一圈的人都是满头大汗,无论是试着的,还是上手的,在或者一旁看着的,都紧张的很。
朱祁镇呼出一口浊气:“真是不易啊,不过好在穿上了,看起来做的有些小了,不过不打紧,应当不碍事。
张忠,你站起来,看看能不能走。”
走一走……
这个字眼让张家上上下下心底滚烫了一下。
一下子,张忠竟是明白了什么。
这个怪异的东西,竟是……
张忠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腿,这东西像是张在了自己的小腿下面,就好像……自己有着一条完整的腿。
他有些激动,甚至有些临阵怯弱,战战兢兢的:“我……我……”
“我,我什么我,起来走一走,给陛下看看,到死能不走啊。”
张辅颇为激动,死死地看着那条假肢,生平第一次对自家这个儿子发了这般大的火。
朱祁镇笑呵呵的道:“来试试看,不试的话,就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
若是今日不成也不怕,拿回去再改。”
张忠听着这番和风细雨的话,心里感激的一塌糊涂。
他咬咬牙,面上带着几分惶恐,可也有几分期待。
终于,他下意识的徐徐的将脚放下,这假肢咚的一声落地。
在搀扶之下,张忠费力的站起身来,可刚一起来,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晃,摇摇晃晃之间,勉强稳住了身体,
待身子渐渐的平衡之后,他咬着牙,闭上眼睛,慢慢的抬起那待着假肢的腿,这腿在半空晃晃悠悠,最终……落地。
一步……
如同稚童初学走路一般,摇摇晃晃之间,总算迈了出去。
在场所有人的心差点都跳出来了。
张辅看着这一幕,简直就快要窒息了。
张夫人像是定住了一般,身体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一切。
竟……可以勉强走动。
虽然走的很生涩,而且很是沉重,有些艰难,可是……
这一步,总算是走出来了。
后面的宦官,下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模样。
张忠眼底,掠过了一丝狂喜之色。
他的一张脸,腾地一下红了,额上青筋曝出。
随即,他趁热打铁迈出另一条腿,而装着假肢的腿居然能维持住平衡。
另一条腿落地,接着抬起假肢。
就这么一步,两步,蹒跚着,徐徐的移动。
每一步走的都是踉踉跄跄,摇摇晃晃,行走的艰难,甚至还是一瘸一拐。
可至少……这是张忠生平第一次脱离掉双拐,靠着自己走的第一步。
这一刻,张忠突通红眼眶眼里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用拐杖,不用拐杖,自己不用拐杖也能走了。
这件看似平常的事情,是他这么些年来,心心念念,却又无法做到的事情。
“爹,爹,娘,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
张忠兴奋的什么也不管不顾的大喊大叫起来,一面一刻不敢停歇,继续蹒跚而行。
一步又一步,走的固然不快,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且付出了常人十倍百倍的艰辛,可这对张忠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他站起来了,而且他可以凭借着自己,能走,能走啊。
张夫人悲喜交加,终于发出了呼唤:“儿啊,儿啊,你站起来了,你站起来了,娘,娘不是在做梦吧。”
张夫人喜极而泣,泪水在眼里打着转,扑上前去,哭嚎了起来。
就是张辅,也不由自主的抽动的鼻子。
或许是有些得意忘形,张忠走的越发快了,终于身子不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应声倒下。
待人把他搀扶到一边时,卸下假肢,接口处已经隐隐约约磨出了血。
张夫人看着磨出血的小腿,一脸的心疼,担忧的望向朱祁镇。
朱祁镇明白她的意思,说到:“张夫人放心,这磨出血倒也正常。
接下来让人仔细量量,有些不好的地方,继续改进,再给张忠做件更合适的。
至于这伤口,只能是受些罪,多走些日子,等磨出茧子就好了。”
朱祁镇转头吩咐宦官,让过些日子,送一件更好的过来。
张忠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现在眼里有光,一门心思的走路。
走路,走路,要把先前这些年没有走过的,全都找补回来。
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张辅终于有了动作。
这位国公在朱祁镇惊愕目光里恭敬跪下,记着便是三拜五叩的大礼。
这般的大礼,除了大典以外,是极少用到的。
张辅咬着牙,忍住酸涩:“臣,臣张辅,替臣子张忠,叩谢陛下,若没有陛下,臣子,臣子,臣子绝无今日,没有陛下,臣也想不到,臣的儿子,居然还有一日能够站起来走路……”
一旁的张夫人和张忠听了,心里也是万分感慨,张忠挣扎跪地,也是行了大礼。
朱祁镇受过以后,让他们起身之后,问道:“张忠,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给你这个吗?”
张忠一脸的疑惑,摇了摇头。
朱祁镇道:“你的大父,当年随太宗靖难的时候战死,你的父亲,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为大明立下无数功勋。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张家有两人,先后为太宗,仁宗妃嫔。
所以你张家不单单是大功于大明,深究起来,也算是亲戚。
朕之前在想,你父亲如今已是国公之位,加衔太师太傅,兼领柱国。
实话实话,怎么封赏你父亲,朕,很头疼啊。”
朱祁镇制住了想要开口道张辅,继续说到:“朕知道你的腿,是你父亲的一块心病,那朕就替你父亲去除这块心病,也算是赏赐了,你,明白吗?”
张忠听得懵懵懂懂,清楚了个大概。
紧接着,朱祁镇继续说道:“除了这些,朕还要告诉你个道理,叫身残志坚。
虽说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不过好在也能走路了。
既然能走路了,难道你还想向先前一样,留在国公府里,就这么昏昏噩噩?
你没了半截腿,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能说明什么?
相反,那些手脚健全的人,若是自艾自怨,混吃等死的话,始终都是需要照顾的废物。
你张忠若想真正如别人一般,做出一番事业,就得走出去。
在这府中,你爹娘爱你忧你,怕你受一点委屈,吃一点苦,把你当做笼中鸟一般养着。
朕看,这样没什么好的,不去碰碰壁,吃吃苦,哪里能做出成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