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明净的玻璃窗外透进来,照亮着沉默又诡异的一幕。
教室里上百个人,被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挤挤挨挨的一百多个同学,簇拥着那个泪眼朦胧的女生和高大挺拔的陆老师。
一边是形单影只的孟摇光,地面投落着她独自一人的影子,看起来仿佛要被那些连接起来的巨大人影吞没掉了。
可她始终没有开口道歉。
她太清楚那一脚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了。
一般人不小心踩到人都会瞬间抬起脚并道歉,可故意想踩人 的人怎么会呢?他们只会越来越用力,就是为了看被踩的人痛苦的表情和挣扎的姿态。
无数次的经历让她对这种事分外熟悉,所以,她又怎么可能道歉呢?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静静凝视着那个女生的眼睛,就像看着一块石头或者死肉,带着默不作声的鄙夷和洞察。
这仿佛能一眼看穿灵魂的眼神让那人不由得慌乱起来,好在同学们都开始不满她的态度。
“你这是什么意思?让你道个歉很难吗?”
“都把人推倒了还不……”
“就这么件小事儿,你们怎么还这么较真呢?”
一个从容含笑的嗓音压下了满堂不满,陆凛尧从后方走下来,所到之处同学都自行让路,让他毫无阻碍地走向了孟摇光。
孟摇光方才还死水般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她不由自主地看着陆凛尧向自己走来,看他从那拥挤的阵营中脱离,走向了孤零零的自己。
这个过程似乎被拉得极其漫长。
孟摇光怔怔看着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鼻酸瞬间冲红了眼眶。
明明在被打得再狠时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明明在找到亲生母亲时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让那种奇异的酸涩不再上涌,却不知自己的眼眶正在变得越来越红,最后兔子一般地瞪着陆凛尧,直到他停住脚步,站在了她面前。
看着她瞪着自己的眼睛,陆凛尧原本要出口的打圆场话奇怪地顿了一下,转而说了另一句话。
“把你手拿出来我看看。”
人群中的女生顿时神情一僵。
而原本藏着手的孟摇光也没有一丝反抗地递出了自己的手。
陆凛尧牵起来一看,脸上的笑意顿时就隐没了三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还维持着。
随后一秒,他又重新扬起笑容,举着孟摇光的手转身展示给所有人看:“瞧瞧她的手,都被踩成这样了,下意识推了你一下也不过分吧?”
“不如这样,你先给她道个歉,她再给你道歉,怎么样?”
众人的视线里,那只被陆凛尧举起来的手背上,有一大片清晰得出奇的灰色鞋印,而在灰尘之下,整片皮肤都泛着略深的红色,甚至中指的指节处还泛着青。
这要不是狠狠跺了一脚,都踩不出这个效果。
同学们都惊了一下,不满顿时就消散了干净。
“妈呀这也太踩太狠了吧?”人群中有人毫不掩饰地开口:“你这是要把人手指踩断啊?”
那是曾和孟摇光合作过课堂表演的申玉,她穿过人群走到了 孟摇光身边,给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啧啧两声:“还好你推得及时,要不这手指真要被踩断了。”
那个女生的脸色顿时姹紫嫣红好看得不行。
陆凛尧则对所有窃窃私语都充耳不闻,只微笑着瞥了那紧紧闭着嘴的女生一眼,随后耸了耸肩道:“看吧?说到底也就是一场失误引发的小矛盾,大家都是同学,郑重其事的道歉反而生分了,对吧?”
他转身走上讲台:“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们要继续上课了。”
人群散开,同学们纷纷坐回自己位置的同时,孟摇光却被叫住了。
陆凛尧头也不抬地翻着书,语气淡而凉:“我本来是想叫你上来给我放ppt,但既然手都那样了,还是先去医务室上药吧,别真的出什么问题。”
孟摇光愣住了。
原本以为事情过去了所以松了一口气的女生表情一僵,接下来果然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微妙的目光,就像他们最初看孟摇光一样,满含不善的猜测与疑问。
陆凛尧却似乎对台下的暗涌毫无所知,他只是抬起头瞥了孟摇光一眼,语气平静:“还不快去?”
孟摇光最终元神出窍般游出了教室,到医务室里,靠那位美女医生聒噪的叮嘱,混完了大半节课。
·
这大半节课里,心不在焉的变成了陆老师。
他依旧按照教案上的内容讲着课,也能及时回答同学们的问题,讲课风格也依旧幽默风趣,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不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双通红的眼睛。
明明没有眼泪,乌黑的瞳孔依旧深而清亮,可那层薄薄的眼皮却红得一塌糊涂,让他错觉那眼睛里其实装满了一汪泪,望来的瞬间便让他的心脏停了一拍。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孟摇光示弱的表情。
认识这么久以来,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总是一副冷静的样子,仿佛她身周有一层透明而无坚不摧的罩子,让她总能清醒而漠然地看着一切,永远不会有脆弱的时候。
即便是在和导演第一次聚餐时被自己当场拒绝,即便是被好几个体校生围殴,即便是那个她独自游荡在街头的初雪的夜里……
她从来没有红过眼睛。
可今天是什么让她红了眼呢?
手太痛了?不像。
她更像是因为我才红了眼睛。
可是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值得让她瞬间想哭的事情?
我当时明明只是……在正常的走向她而已。
难道仅仅就因为这个举动……还是说,她本来以为,不会有 任何人——就连已经和她在剧组朝夕相处这么久,演过那么多吻戏,昨夜还刚刚教过她跳舞的我,也绝对不会站在她那边?
我在她眼里就那么无情吗?
——很奇怪,原本应该为此生气的陆凛尧,竟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反而是另一种微妙而微弱的想法窜上了心头,清晰而缓慢的浮现出来。
——她的成长环境到底得有多恶劣,才会让她下意识地把 所有人都放在自己的对立面,不相信任何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陆凛尧一边讲课,一边在心底心不在焉地想着。
下课后去看看她吧,也不知道手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