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摇光还僵硬着,没顾得上回答。
陆凛尧垂眸看她一眼,干脆弯身抄起她的膝窝将人打横抱起来,走两步放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初雪那天我就问过了……”陆凛尧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手放在沙发边缘,抬起头看着她:“从孟家生日宴上出来后,你在雪地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还有今天在片场,虽然你尽力掩饰了,可依旧看得出来左腿有问题。”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孟摇光没想到他会这么细心,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陆凛尧一抬眉尾,抬手放在她左腿膝盖,轻轻捏了一下。
孟摇光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终于回过神,垂着眼皮慢慢把手搭在膝盖上,也轻轻捏了一下:“这里以前骨折过。”
顿了顿,她补充道:“三次。”
“最后一次是粉碎性骨折,我差一点就站不起来了。现在还能正常走路跑跳,只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会很痛,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她语气平淡,好像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
陆凛尧却沉默了,他以略微仰头的姿势凝视着孟摇光,待她看来时更是准确看入她的眼底。
那墨色般乌黑的眸子里,的确没有怨愤或者自怜自伤的意思,仿佛一面平静的湖水,看到什么便映出什么,不掺杂任何尘埃与杂质。
陆凛尧便又低下头来,看着她包裹在运动裤里的膝盖,缓缓伸手覆盖上去,声音低低的:“这样会好受一点吗?”
宽大的手掌里蕴含着运动后灼热的温度,即便隔着一层裤子,也依旧能清晰的传递到冰凉的皮肤里,让在此处凝滞的血液都畅通起来。
孟摇光愣住了。以往这种天气她都不会出门,总是待在家里泡热水澡,泡完就把自己塞进被窝里,秉持着睡着了就不疼了的想法一觉睡过一天。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连热水澡都没得泡的年月里,她便总是拿着爷爷给她灌的小热水袋绑在膝盖上,一边暖着一边忙碌打工。
她早就认命了,在不满二十岁的年龄里带着这一身沉疴旧伤,如垂暮老人一般的忍受疼痛与寒冷一直到死,她从未想过逃避。
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世上还有能完全止住疼痛的办法,原来人体可以温暖到这个地步,陆凛尧明明只是把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却好像是给了她一味绝世的良药似的,将她那膝盖深处陈年的冷与腐烂的积雪都驱散了,让她冷了好多年的骨头都变得滚烫起来。
——仿佛命运迟来的安慰。
穿透了漫长时光,捧住了那个躺在雪地里等死的少女的伤口,为她吹了一口暖暖的气。
孟摇光眨了眨眼,发现有水滴在视野里落下,砸到了陆凛尧的手指上。
她一动没动。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哭了。
陆凛尧也没有太大反应,他只平静看了一眼手指上的水迹,抬起头继续对她道:“这种旧伤也不是不能治,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中医,专门负责愈后保养,待会儿把联系方式发给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虽然大约不能完全治好,但减轻疼痛还是可以做到的。”
孟摇光点了点头。
她只掉了那一滴泪便没有再哭了,脸上始终平静。
陆凛尧看着她,忍不住笑了:“明明膝盖痛还要在深更半夜跑来学攀岩,看来你今天的心情真的很糟糕。”
孟摇光想到了家里那一地狼藉,认真点了点头。
她的手收了收,无意碰到了衣兜,那是她在更衣室换衣服时从原本的兜里掏出来的,从家里无意带出来的东西。
大约是此刻灯光太暗,覆在膝盖上的手太暖,还有半蹲在她面前的人温柔,让她脑子一时有些不清醒,没怎么细想便将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把手伸到陆凛尧面前,有些犹豫地问:“你还记得,这个吗?”
陆凛尧看向她的手,少女细瘦的手指缓缓张开,露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钞票,看样式已经是好多年前的老纸币,早就没有发行了,但却被保存得很好,岁月在上面留下的唯一痕迹,是纸张长久不用的自然泛黄。
“这是上一套人民币,怎么了?为什么问我记不记得?”
“这是你给我的。”孟摇光看着他的眼睛,另一只空着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在好些年前,你还记得吗?”
陆凛尧愣住了。
他微微皱起眉,神情凝重了一些,伸手捻起一张摸了摸,纸币很柔软,显然是被反复摩挲过的,可摸来摸去,这也就是几张再普通不过的人民币而已,陆凛尧回忆着自己给别人钱的情况,可那太多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曾在哪一次见过一个像孟摇光这样特别的女孩子——或者说,钱这个东西,本身就太不特别了,在网络支付和刷卡还没有普及的年代,他身边随时都有人带着无数的钱供他挥霍,从他手里递出去的钞票不计其数,他实在是很难想起某个特别到足以让他记住收钱人模样的时刻。
哪怕是个小物件儿呢,那样他说不定还印象深刻一点。
给钱这个事本身就不值得记住——倒是孟摇光把这堆钞票保存这么多年才显得比较奇怪。
光是看他神情也知道他半点印象都没有了,孟摇光垂下眼皮,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直到把钞票收回来,重新揣回兜里,语气若无其事地说:“不记得也不奇怪,本来就是小事儿。”
“小事还把这些钱留这么久?”陆凛尧心里有些奇怪,抬起眼看孟摇光:“该不会是你青春期离家出走,被我在街上遇到了,我看你可怜给你的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孟摇光想着,回忆着。
可现实比这要狼狈太多了。
离家出走的青春期是有家的孩子才能拥有的东西,而我不过是个颠沛流离的小乞丐而已,那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后半句倒是对的,你看我可怜,所以给了钱给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时候的我逃跑失败,被好友背叛,被打断腿和肋骨,即将要被卖去深山里,你不知道我那时已经藏好了刀,准备杀人,准备去死或者背着人命亡命天涯,所以你也不会知道,这些钱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
——这一切都太惨烈也太恶心了。
突然而至的回忆让孟摇光避开了目光,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这些凌乱的记忆哪怕只在陆凛尧面前露出边角都叫她觉得狼狈,她是怎么有勇气拿出这叠钱问他记不记得的?明明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