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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们摇摇的几岁生日?”

那嗓音仿佛一朵柔软的云,轻飘飘地贴在她脸颊上,引出她软软糯糯的回答来。

“四,四岁。”

“哦!我们摇摇今天就是四岁的大孩子啦!”穿着漂亮衣服的漂亮阿姨在她面前蹲下来,手背在背后,神秘地对她眨眼睛,“那你猜猜看,阿姨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女孩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小手有些害羞地扭来扭去:“我不知道。”

“姐姐说!”一旁比她小一点的女孩儿不耐烦地拍打着屁股底下的小车,“姐姐说!”

“对啊,回答不知道可不行,摇摇必须要猜一个才可以。”漂亮阿姨神情无辜地对她道,“想一想摇摇最近最喜欢什么,最想要什么呢?”

小女孩于是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眼睛一亮,声音也大了起来:“是《如影随形》的拼图吗?!”

“……”面前的漂亮阿姨似乎无语了一下,然后怨念地看着她,敲了敲她的脑袋,“我们摇摇是不是太聪明了一点?阿姨还想让你吓一跳呢。”

她把一个大盒子从桌子后面推出来,对女孩做了个“请”的姿势:“这可是阿姨花了好多钱,找顶级画家画的美人图,这才做了个超级大的拼图,估计够你拼一个月的了。”

女孩高兴极了,兴冲冲地跑过去,拆开盒子,果然看见了里面堆得满满的拼图小卡,盒子的一面还贴着一张缩小版的原画,女孩把它拿出来展开,上面画着她母亲最新电影中的人物形象,很大很漂亮,有一种几乎夺魂摄魄的美。

看着这张画,她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一旁坐着的林方西放了报纸,懒洋洋地说:“你可得好好跟你阿姨道个谢,这还是托了我的关系去找人画的,从小半年前就开始排队了,估计比你亲妈还费心。”

接着林方西就被妻子嗔怪地瞪了一眼:“孩子面前胡说什么呢。”

她又蹲下来看着女孩,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摇摇别听你爸爸胡说,你妈妈肯定也……”

小孩抓着那张画抬起头来,大眼睛里已经包着一汪泪,把漂亮阿姨吓了一跳。

“摇摇怎么哭了?”

摇摇没有说话,她凑过去,抬起短短的手臂搂住了女人的脖子,瘪着嘴抽抽搭搭了半晌,才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谢谢方妈妈。”

原本正拍着她安慰的女人浑身一震,随即立刻睁大眼睛让开身体,握着小孩的肩膀盯着她问:“摇摇,你叫我什么?”

女孩眨巴眨巴眼看着她,十分不好意思,垂着头怎么也没能再叫一次。

但漂亮阿姨已经非常高兴了,她惊喜地把小孩抱起来走来走去,还对林方西道:“你听见了吗?摇摇叫我妈妈了!”

林方西轻轻哼了一声:“很了不起吗?她还叫我爸爸呢。”

话虽如此,从他舒展的眉眼间也能看出林先生此刻的好心情。

倒是小豆丁林半月在底下跳脚:“妈妈抱我!妈妈抱我!我也叫你妈妈!抱我去尿尿!”

一向是温柔小仙女形象的女人难得放声笑了出来。

正好保姆走过来,张口道:“孟小姐到了,就在客厅里等着。”

女人脸上的笑稍稍淡下来,她把女孩交到保姆怀里:“把摇摇带过去吧。”

又微微弯腰,揪了揪小孩的脸蛋:“去跟妈妈好好玩,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小孩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兴奋表情,她重重点了点头,又扒拉着保姆下了地,非要自己跑过去。

保姆便换了个活儿,抱着林半月回屋里尿尿去了。

·

天光模糊,分不清是什么季节的风吹着,叫树叶哗哗作响。

孟摇光看着那小孩一路雀跃地奔向她等待好久的人。

她奔向那扇半敞的房门,落在她眼里,却像是奔向了一条黑色的河流。

“别去。”

不是她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更年轻的,十五岁左右的孟摇光。

为打工方便而剪了短发的少女站在虚空里,望着那个奔跑的背影。

“别去。”——这是穿着破旧棉衣的,十三岁左右的孟摇光。

“别去。”——这是泪盈于睫,十岁左右的孟摇光。

“别去。”——这是戴着粉色耳暖,被留在冰天雪地里嚎啕大哭的孟摇光。

“别去。”

“别去。”

“别去……”

无数个孟摇光站在虚空里,她们望着那个拼命奔跑,连飞扬的头发丝里都浸满快乐的女孩,脸上都是或痛苦或悲伤或绝望的表情。

而十九岁的孟摇光站在他们中间,乌黑瞳孔冷得如同结冰的镜面,冷漠而无动于衷地望着那个背影。

那个蹦蹦跳跳的,对接下来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幼小背影。

她看着她冲进门去,看见她欢快地扑到了来人的身前,大叫了一声“妈妈”。

她看到她像小蝴蝶一样快乐转圈的影子,看着她拆蛋糕拆礼物,看着她惊喜得快要蹦起来。

甚至连听见那一声恍惚的问话时,她也丝毫没能察觉到半分不对劲。

可孟摇光看见了。

“摇摇,你叫那个女人什么?”——在问出这句话时,那个人已经颤抖着摸到了保姆为她备好的茶。

“你怎么……”根本就不需要女孩的回答,她怔怔地提起那只精致的茶壶,仿佛灵魂出窍般地自言自语,“怎么能叫她妈妈?”

隔着大幅的落地窗,孟摇光看见那只倾斜的手,看见那自茶壶中涌出来的,冒着森白热气的水。

茶水反射出寒冷凛冽的光,瞬间便烫出了一声惨烈至极的尖叫。

“啊——”

这一瞬间原本模糊的雾气统统散去,孟摇光奇迹地看清了女孩脸上的表情。

她倒在地上,那么茫然,她那么痛,散乱着目光不知道该向谁求救,最后还是只能无知又愚蠢的,哆哆嗦嗦地叫“妈妈”。

楼梯上刚尿尿完毕的林半月蹬蹬蹬跑下来,被这一幕骇得一屁股坐在了阶梯上,同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与嚎啕。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讨厌又不那么讨厌的姐姐正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

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

小孩尖锐的大叫和哭泣,保姆惊慌的叫喊,还有家长匆忙混乱的脚步,以及之后愤怒的咆哮与女人的哭泣——全都化作了一片虚无。

时间再次定格在那一瞬间。

倾倒的滚烫茶水在空气里浇出一条笔直的线,它们亲吻女孩柔嫩的皮肤,瞬间滋生了大片斑驳难看的红。

水流在衣服底下顺着背脊流淌,仿佛岩浆漫过春草生长的土壤,一瞬烧穿了她赖以生存的脊梁。

一切都终结在这一刻。

在孟摇光冷漠的眼里,她身侧站满的每一个时间里的孟摇光,都定格了表情。

她们收起眼泪,收起悲伤,收起哀戚与痛苦,冷漠地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孩。

在黑暗一点一点弥漫的时候,所有人影都消散了。

她们融入十九岁的孟摇光的身体里,汇聚成一朵完整而千疮百孔的灵魂。

十九岁的孟摇光隔窗望着即将被黑暗吞噬,还在不听睁大眼睛茫然流泪的女孩,发出了低而冷漠的声音:“别哭了。”

“没有人爱你。”

直到一切都归于黑暗,唯剩这句话的余音还在一片漆黑中反复回响。

如同身在某个人空荡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