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摇光走进孟宅。
靳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满是惊喜。
“摇摇……”他匆匆走来几步,却又停住了,英俊的大叔面孔上,竟露出些近乡情更怯般的神情来,“摇摇……你是来,看……”
他甚至有些说不出口——怎么能理所当然说出口呢?在明知道她想起了一切的情况下,在明知道那些过去的情况下。
好在没让他继续为难,少女自己先笑了笑,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的神态,语气平常地说:“我是来接小天狼星的。”
“小天狼星……”靳风怔了怔,“哦,对,我把它送到宠物店去了,可你打算自己照顾它吗?不如还是等你妈妈醒过来……”
“不等了。”孟摇光笑了笑,“小天狼星本来就是只流浪猫,我之前那么粗糙的养着它它也活得好好的,倒是这几个月生活太精细,反而对她不好。”
“摇摇……”靳风怔怔的,咬了咬牙关后还是道,“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妈妈吗?她……至今还昏迷着。”
孟摇光没有说话。
她久久地看着靳风,从他略显青白的脸色,到发青的眼圈,再到起了胡茬的嘴唇,以及浑身上下弥漫着的颓废气息。
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就去看看吧。”
靳风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笑来,立刻领着她上楼了。
·
孟金枝的卧室里很安静,然而除了床上躺着的人之外,沙发上还窝着另一个人。
是老爷子。
老人家睡眠浅,很快就被脚步声惊醒了,醒来看到孟摇光,他也十分惊讶,接着便是惭愧和叹息一起涌了出来。
“摇摇……是我没教好你妈妈。”
孟摇光只笑不语,片刻后才将目光缓缓落到了床上。
几日不见,孟金枝瘦了不少,甚至还老了不少。
原本被精心保养而连皱纹都显得精致的皮肤,似乎迅速的衰败了,连脸颊都显得松弛起来。
她像是在梦里都在不安,于是眉头皱出了深深的痕迹,却又不知为何始终不肯醒来。
孟摇光一点都不怀疑,如果继续这样昏睡下去,她会像一朵凋零的花一般渐渐失去生机,最后要么靠营养针过日子,要么就在梦里无声无息的死去。
老爷子看着这样的女儿已经两天了,此时和孟摇光一起看着,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摇摇……你妈妈她知道错了。”老人闭了闭眼睛,梗着嗓子道,“你不知道,她这个状态就像回到了十二年前,你刚走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昏睡不醒,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
“不是失去了求生的意志,而是没有面对的勇气吧。”
孟摇光打断了老人的哽咽。
她低头,第一次以如此客观而冷漠,如刀刃般的目光来看着这个女人。
这个自己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无数次怨恨过,最后自以为不在乎,却又因为相遇和相认,而原谅过,亲近过,抱有过无数期待的女人——这就是她的母亲。
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她,给了她生命,却又为她的存在而痛苦的母亲。
“真是出人意料的软弱啊。”孟摇光没有回头,低头看着孟金枝,语气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冷淡,“的确是您没教好呢,外公。”
老人陷入了短暂而震惊的无言中。
孟摇光却又轻轻笑起来:“可是即便如此,我依旧很羡慕她。”
“至少有你这样一心爱着她的父亲,还有靳叔叔那样,一心爱着她的……朋友?”
像是调侃一样的说着,她转头瞥了一旁僵硬的靳风一眼。
然而脸上的笑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再重新看向孟金枝时,一切都已经消失了。
“好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我已经看过她了,把宠物店的地址给我,我自己去接小天狼星。”
少女转身往外走去,老人顾不得面子和窘迫,赶紧站起身和靳风一起追了上去。
“摇摇,摇摇!”
孟摇光在房门前停住了,她任由那位老人走到她面前,对她露出一张苍老而悲戚的脸。
“你说得对……都是我没教好女儿,是她太没用,她太糟糕了!可是摇摇,无论如何她都是你妈妈,她已经付出了十二年的代价,这十二年来她从没度过一天正常人的生活,在你回来之前她更是从没真正笑过一次。”
老人抬手拉住了孟摇光的手,甚至有几分颤抖地握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道:“摇摇,外公保证,从此以后一定好好看着她,让她好好学习该怎么做一个妈妈——还有,你是孟家唯一的血脉,孟家未来迟早会是你的,你能不能看在我这个老头子……”
“抱歉。”孟摇光直视那双苍老的眼睛,没有表情却用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我不能。”
她觉得自己终于有点生气了。
从刚才看到孟金枝的模样时就开始堆积的愤怒,到了此时,已经快胀满心脏了。
她盯着老人的眼睛,往前走了一步:“你跟我说,她十二年来没过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老人家,你知道有句话,叫何不食肉糜吗?”
“你们家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没让她饿过肚子,也没让她冷过热吧?这怎么就叫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在你们眼里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啊?”
“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犯的错而得了精神病,日日活在精神折磨里,但吃得好穿得暖不需要风吹日晒,在你们看来很值得可怜吗?”
孟摇光再上前一步,微缩的瞳孔如猫一样紧盯着老人。
“割几次腕自杀几次,日日流泪做噩梦,在你们看来很悲惨是不是?”
“哈……”孟摇光笑出声来,“但你知道,这些在我眼里有多可笑吗?”
“她十二年来因为自己的错而遭受精神折磨,反复自杀未果在你们看来已经那么悲惨了,那我十二年来因为她的错而流落街头,沦为乞丐,日日被人殴打唾骂,被人折辱,被人按着头下跪吃垃圾,想活下去却险些被逼死打死冻死好几次在你们眼里叫什么?是我活该吗?!”
“……”
看着老人震惊的表情,以及微张却又徒劳颤抖的嘴唇,孟摇光缓和了急促的呼吸,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