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的冬日夜晚。
他带着一身酒气,拎着一只黑色箱子,踏碎了满地月光,却没有急着下楼进屋,而是靠在单元楼外的巷子里,点燃了一根烟。
爆珠被无声捏碎,清凉的薄荷味逸散开来,再被穿透长巷的夜风一吹,一根烟过后,总算勉强驱离了一点身上的酒气。
接着,他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叹了口气,又点燃了第二根烟。
而这一次,没等香烟燃到尽头,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风吹动树叶的响声,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响起了。
男人夹烟的手指一顿,悄无声息地转头,偏了偏——那是短暂的不到半秒的刹那,他瞥到那个正在黑暗中走出房门的瘦小身影,然后条件反射般飞快地靠了回去。
有足足一分钟的时间,他怔在那里没有动,直到那个身影进入了他的余光中,他不着痕迹地往里贴了一些,再转头看去。
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蹲在单元楼门口的沙堆前,正把手摸进沙堆里,极其小心和缓慢地往外刨东西。
半晌,一个不小的油桶被她一点一点拖拽了出来。
男人盯着那个油桶,再盯着少女吃力地提着油桶走到阶梯旁,拧开盖子,一点一点缓慢而颤抖地将淡金色的液体倾倒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于是在良久的愣怔后,他笑了。
缓慢地抽了一口烟,转头将袅袅白雾吐在巷子的冷风里,他稍稍探头,继续饶有兴味地观察那个还在努力保持着油桶平衡,不想发出任何动静的女孩。
望着她的背影,他已经开始想象待会儿他走出去抓住她时,她会露出什么表情了。
第一时间肯定是震惊和恐惧的,因为她一定以为他现在本该在地下室睡觉——说不定她在房间里也动了什么手脚,好确保可以绝对地杀死他。
不过大概也只有几秒钟,她应该很快就会镇静下来,重新露出冷漠无情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眼里总是含着一汪泪,可怜巴巴软软糯糯的小孩儿,已经拥有了那样漆黑冷酷的眼神。
不过没关系,什么样儿他都喜欢。
那么这次该怎么惩罚她呢?
男人心想。
是敲断一只手,还是腿?
不……她的腿不能再受伤了,那不如就折两根手指做警示吧?
我对她真是越来越心软了。
男人这么想着,又忽然想到了今天在“店里”看到的一个女孩儿戴着的樱桃发卡,于是思维突然跳跃,他寻思着下次去店里找找那女孩儿,看能不能把她的发卡拿过来,送给小星星。
小星星戴着应该比那女孩儿好看。
就这么乱七八糟而又悠然无比地想着,在一根烟快要燃烧到尽头的时候,最后一滴油也终于倒光了。
女孩无声无息放下了油桶,慢慢拿出了一个银色打火机。
男人无声无息站直了身体,转过了身,先优哉游哉拿手机拍了一张照,接着收起来,迈开了脚步——
在火焰即将被丢入黑暗的这一秒,在男人准备走出长巷的这一秒,在他即将张口出声,似笑非笑叫出她名字的这一秒。
月色跨过了长街,跨过了树影,在单元楼口划出一道明暗的分界线。
而少女就站在这分界线上,面朝着下方深渊般的黑暗,却被打火机上瞬息而起的微弱火苗照亮了苍白瘦弱的脸。
距离不远,于是她的表情在男人的眼里纤毫毕现。
——她眼底有泪。
一滴泪珠蕴湿了眼睫,在一刹那的眨眼间,钻石一样滚落出来,下一瞬便消失在黑暗里。
即将跨出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仿佛那滴泪砸在了他的心脏里,而他的心脏不知何时由坚硬的石头化作了一潭死水,因这一滴泪而发出了擂鼓般沉闷又沉重的响声,同时涟漪泛起,那波动一层一层扩大和深入,直到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地方,传来一点细微的触动。
很难说明他那一瞬间到底想了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只是条件反射地掠过了许多画面。
从在游乐场见到女孩的第一眼,到在地下室哄她叫自己爸爸,再到一次次殴打中,女孩由可怜逐渐变得桀骜的眼。
甚至她的阳奉阴违,她的破口大骂,她的憎恨与厌恶,以及她不可思议的差一点就得逞了的逃跑计划……
还有她送的打火机,她每一声爸爸,她试图劝自己向善时的可笑与可爱,她企图和自己讲道理不想去乞讨的可怜……
无数画面在脑海里飞掠而过,眼前却不过只一秒时间而已。
只这一秒,他便陡然改变了计划。
没去想地下室可能会被烧死的“同事”,没去想会有多大的损失,没去想“老板”的怒火,没去想可能的后果……
他看着少女将那火苗掷向下方,如同慢镜头播放一般,火焰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将少女的脸映得越发明亮,眼睛也越发漆黑。
紧接着,他看着她拔腿就跑。
就像一只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小兽,她跑得很吃力,却很快,超乎寻常的快,近乎疯狂。
月色下那个身影正在随着狂奔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可落在他的眼里,却仿佛是要燃烧起来了般明亮,连月亮和近处的大火也无法夺走的明亮。
香烟终于燃到了尽头,男人被烫了手。
他看了一眼,抽了最后一口,然后走了几步,将那个空了的油桶也丢入了大火中。
最后再看了一眼无尽的长街,提着那个装满了钞票的箱子,他转身走入巷中,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今天整个人都住在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