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九池却还是吵闹不休。
被坚固而奢华的建筑壳子所包裹的内里依旧有无数人在音乐中狂舞,在灯光里拼酒,那条长而昏暗的走廊里旋转着接吻,就像一处挤满妖精的盘丝洞。
远处烟苔巷里的孟摇光正牵着某个人的手沉沉地睡着,而在九池之中,容钦却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按亮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
他其实不常抽烟,第一次也是跟着女客人学会的,后来每次抽往往都是为了取悦顾客,他会从她们的红唇里或主动或被动地截走那一点火星,将烟蒂咬进自己嘴里——那些女人很喜欢他这样做,据说很迷人。
他是不知道哪里迷人,只觉得烟蒂上的口水让人反胃,所以每次都会在之后反复漱口,并且除了工作场合之外,他几乎从不抽烟。
据说大多数人抽烟都是为了缓解压力,但容钦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压力,直到今天,虽然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可他也算是第一次在工作之外的场合点燃了这种原本只让他觉得恶心的东西。
刚刚吸了一口,烟圈才吐了一半,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拉开了,他侧头看过去,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脚步很轻,走近后表情也有几分讪讪的。
“你在这里啊?”
是甜甜,她眼神飘忽了几秒,却还是走到了他身边来。
“怎么突然想抽烟了?你不是从来不抽?”
“没有。”容钦转回头去,在淡淡的白雾里说,“没有不抽。”
“可我是第一次看到你自己抽烟。”
甜甜显然很了解他。
但她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却好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的,磕磕绊绊挑了个他最不喜欢的话题:“那个,今晚来找你的女生……”
“她不是这个圈子的人。”没等她说完容钦就截断了她的话头,“你不要什么都告诉她。”
“……她说想带你走。”甜甜沉默片刻,“你会跟她走吗?”
像是听到了一个很滑稽的问题,容钦笑了一下,这一声笑却很短促,又带着淡淡的凉意:“她撒谎的。”
“可我看她身边的人是林半月。”甜甜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微妙的平静,眼神还带着探寻,“如果她真的想带走你,说不定还真能做到。”
“……”容钦沉默了两秒,这短暂的时间里他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却因为光线太暗而看不清晰,“她不是这个圈子的人。”
他又重复了一遍,好似没带什么情绪:“你以后别搭理她。”
“那她是哪个圈子的?”甜甜却难得固执地钻了牛角尖,连声音里都是倔强的味道,“我们的圈子又是哪个圈子?肮脏的圈子吗?可她都能三番四次找到九池来了,而且据说还有顶级银卡,她怎么就不是……”
“我说,”容钦再一次打断了她,这一次他转过了头来,漆黑的眼眸好似深渊一般幽静又晦暗,还带着股冰冷的戾气,“她跟这个圈子沾不到边。”
甜甜怔住了,她认识容钦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表情,就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样——她都不知道该惊讶容钦居然会有逆鳞,还是该惊讶认识这么长时间,容钦的逆鳞居然突然出现在了一个他刚认识不久的人身上。
容钦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烦躁地按灭了那根烟:“抱歉,我心情不太好。”
说来奇怪,明明生活在这种地方,从事着这种职业,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面对她们时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绅士的态度。
甜甜哑然半晌,才涩着声音笑了一下:“你居然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永远都只是一潭死水。”
容钦没有说话,他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沉默着,仿佛只要甜甜不说话,他就能永远无声下去,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雕塑。
可甜甜显然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她今晚好奇的事情太多了。
意识到他可能不想直接谈起那个女生,她便委婉地绕了一圈:“为什么心情不好?”
容钦还是没有回答。
他不想回答,脑海里的思绪却会随着这句话而自动蔓延,触及到真正的答案。
——因为今晚又看见了孟摇光。
——因为孟摇光再次闯入了1227,甚至盘问了甜甜,知道了一些他绝不想被她知道的事情。
——因为孟摇光找到了那个开关,即便没有真正打开,可她也的的确确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亲自找到了那个开关。
——还因为即便没能刷开那个开关,她也显然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他完全确定,她肯定还会再来的。
这感觉就仿佛亲眼看着一个人走到了深渊的边缘,她因为蒙着眼睛所以并不知道前路上到底有什么,她甚至满怀兴奋与干劲——可他能看见,他甚至自己就在深渊之下,眼看就要目睹那个人一步踏空坠落下来了。
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却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而更重要的,是在早些时候的那场对话。
因为那条要他拍照片的短信,他第一次因为细微的好奇而找到了那个人。
那个已经来了很久,但他从未真正见过面的老板。
彼时他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一边打游戏一边头也不回地笑:“因为我想把她变成我们这边的人。”
容钦站在一旁,觉得这句话简直没头没尾,便顺着问了一句:“我们这边?”
这一次那个男人停下了动作,他在暗淡光线里转过头来,露出一个英俊又迷离的笑。
“听不懂吗?”他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容钦,又指了指自己:“你——我,这边的人。”
容钦:……
当时他还并不清楚孟摇光的真实身份,却还是不由自主升起一种不适而又极度排斥的感觉,于是更多的好奇心涌了上来,他再一次追问:“为什么?”
“如果你见过她以前的样子你就知道了。”他又开始了下一把游戏,没有再回头,他就这样一边玩,一边懒洋洋地笑着说,“她是那样的孩子。”
“越是在黑暗肮脏的地方,就越是闪闪发光,就像太阳一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玩着游戏,漫不经心地说:“现在回到正常世界,她反而变得平凡了。”
“我不喜欢。”
那句淡淡的“我不喜欢”随着男人散漫带笑的侧脸一起,深刻的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再也无法对着孟摇光举起手机拍照,即便一张照片就能得到两百块钱,他完全可以一天拍到上千张从而让那个男人破产或者失信难堪。
但他做不到了。
哪怕只发过去一张照片,他都会有种全身发寒至恶心反胃的感觉,甚至连先前收到的那些钱他都随便找了个公益机构全部捐了出去。
直至现在,他知道了孟摇光的父亲是谁,那句话便更加如刺一般地生长在他的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刺他一下。
今天再度看到找过来甚至摸进了1227的孟摇光,更是让这根刺迅速长成了漫山遍野的荆棘,扎得他无一处不在冒血。
在这种如鲠在喉的疼痛里,他捏着那根被熄灭的烟,望着远处的夜色,心不在焉地想:要不就干脆把真相都告诉她,让她知难而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