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戏已经又是深夜。
大约是已经找到了感觉,魏雨那两位中年演员也终于不再休息在烟苔巷了。
恰好最后一场戏就是在这里结束的,孟摇光和两位叔叔阿姨一起走到门口,看他们从谷雨父母的状态脱离,然后对她道别。
“你真的要一直住在这里?”
魏雨问她,眼神看起来有几分担心,“这里鱼龙混杂的,门又不结实,我们还在这也就算了,你一个人住这里怎么能叫人放心呢?”
她说着还摇了摇那扇木门,在夜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孟摇光就笑了笑,指了指外面:“有人守着呢,没事的。”
魏雨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看我,我都傻了,你可是孟金枝女儿,怎么可能会不安全?”
她敲了敲自己的头,又揉了揉孟摇光的脑袋:“那这么看来你可真是比我们这些叔叔阿姨敬业多了,有豪华大房子不住非要住在这里找感觉。”
“诶诶诶我们这能叫不敬业吗?”一旁演谷雨爸爸的演员一阵抗议,“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难道还要跟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比啊?真在这住出个神经衰弱岂不是还要找剧组的麻烦?”
魏雨翻了个白眼,却懒得跟他争辩,又笑着跟孟摇光道了别,两人这才走远了。
外边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巷口他们的保姆车也都闪着灯。
两位演员一边走一边说话偶尔还要动手打闹一下,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还活像二十几一般年轻爱闹。
——他们其实和角色一点都不像。
孟摇光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出神。
——甚至还完全相反。
剧本里的谷雨的父母,是木讷而疲倦的大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生活被猪肉与买猪肉的客人填满,说过最多的话是“这块肉好”与“多少多少钱”。
与其说生活,不如说他们是被动的活着。
这样的人生放到电影里都会因为麻木和乏味而只能作为背景板,自然就更加无所谓于意义与幸福。
可这样的两个角色,却是由两个自由和幸福的演员来演的。
不婚主义的魏雨阿姨,热爱旅游,性格活泼,人到中年还爱笑爱闹,与年轻人没什么区别,而饰演谷雨爸爸的叔叔,家庭美满,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和当老师的妻子,在片场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和家人聊视频,中间发出的笑声能让整个片场的人都听见。
——他们是和角色完全相反的人。
孟摇光目送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又看着倒映在水洼上的璀璨车灯抽离远去,接连好几辆车载着工作人员与导演离开了,整条巷子终于在少女的眼瞳里恢复了暗淡与冷清。
头顶有一滴水突兀地落下来,刚好滴在她的鼻尖。
孟摇光回过神,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抬起头,刚好迎接了漫天下坠的雨。
她有几分怔怔地往后,退入斑驳的屋檐里,然后低头看着脚下原本干燥的石板路迅速变得湿润,直到积起水滩,倒映出她破旧的帆布鞋与露出小腿的校服裙子。
“今天怎么没预报。”
她低头嘟囔着只有孟摇光才能听懂的话,回房的动作却更像是谷雨。
那个在这条巷子里出生和长大,就像一棵沉默的小草一样活着的谷雨。
看着那扇木门啪的一声合拢,原本还想进去躲一躲的阎城有几分莫名。
他也有些发愁,人高马大的一个大男人委委屈屈地蹲在屋檐底下仰头看着雨,寻思着要不要换小弟过来,他自己还能回到温暖的车里美美睡一觉。
而一门之隔的孟摇光已经完全忘了影子般存在着的阎先生。
她也在发愁,发愁于自己好像有点难出戏了。
与先前更注重于展现个人性格的苏妩,以及完全就是为了煽情而存在的雪川不同,谷雨这个角色,更像是真实生活的一个角落。
她没有特别的性格,没有与众不同的梦想,没有波澜起伏的遭遇,她不算成熟不算聪明,只是一个活在底层的,最普通的,称不上幸福也称不上不幸的孩子。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孩子。
孟摇光知道。
她的成长过程甚至比自己要更好,却不知为何,还是给了她难以呼吸的感觉。
孟摇光推开卧室里的窗,低头往外张望了一眼。
雨没有变得更大,但很有要一直下下去的趋势。
城市的灯光被雨幕染得朦胧悠长,而当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孟摇光终于感觉到了小腿里的疼痛。
当疼痛降临的时候,她有些滑稽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怔忪了两秒后她才意识到这种情绪来自于哪里——受伤的小腿,如果连感知天气的效果都消失了,那她岂不是白受伤了?
想到了这个理由后她噗嗤笑了出来,然后一跳一跳地去烧水洗漱了。
·
“给烟苔巷送一些膏药去。”在下车之前,陆凛尧对着电话里这样吩咐道。
在得到回应后他又说了声等等,他看了眼窗外的雨,又说:“找个理疗师一起过去,就说她腿上有旧伤,帮她好好处理一下,然后早点离开,别打扰她休息。”
“诶唷知道了!”那边是王茂受不了的声音,“你简直了,忙成这样还要管人家睡觉早不早呢?你自己能不能好好歇一天啊?”
陆凛尧无动于衷,最后还补了一句:“理疗师要女性。”
“……”
不等王茂再说话,他直接挂了电话。
前面的小山回头看了一眼,领会意思后他拎伞下车,撑开伞的同时为他打开了车门。
外边是在雨中愈发显得奢华低调如一颗淡金宝石的九池。
早就等在门前的岑曼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先生来了?”
手工皮鞋踩过门口被淋湿的地毯,黑伞下男人依旧戴着面具,只露出小半张脸。
他淡淡扫了岑曼一眼,一语不发地往门口走去。
·
同一时刻,一墙之隔的地下,有人刚刚疲惫的入睡,有人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香薰蜡烛正袅袅地燃着烟,摇晃的烛光照亮满室乱丢的衣服和奢华又温馨的摆件。
布置得如同豪门主卧的偌大房间里,少年从床上无声坐起,任由烛光照亮他光裸背脊上一道道斑驳鲜明的抓痕。
坐了片刻后,他侧头看向身边沉睡的女人,目光冰凉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