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睛看不到,脑袋却会自行想象。
林方西回想着方才看到的少女发红的眼眶,突然就有些出神地想到:他好像的确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
从出生开始,他的父母就教他,要永远将“自己”放在任何身份之上,而他一直也都是这样做的。
比起父母的孩子,比起某人的丈夫或孩子的父亲,他作为林方西的个人意识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也因此,他其实很少有自己是一名“父亲”的自觉,甚至就连林氏集团董事长这个身份,都比“父亲”的身份更加重要。
直到孟摇光失踪。
那是他从出生以来,所遭遇到的最大挫折。
他这一生都踩在金子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一度都毫无犹疑地明白自己将会一直这样顺风顺水下去,直到孟摇光失踪,而他怎么找也找不到时,命运才叫他猛然从云端里狠狠跌落下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明白,父亲这个身份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一种称呼而已,它还代表着另一个与你血脉相连,难以分割的生命。
在此之前,他更多时候都把两个孩子当做小猫小狗,当做珍贵脆弱的玩具,有时间有心情的时候就陪着玩一会儿,没有时间就交给保姆照顾,他知道那些专业人士一定会比自己做得更好,而他只需要给足够的,给多多的钱。
可孟摇光失踪了,并且无论他撒出多少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找回来。
在那些吃再多安眠药也依旧难以入睡的夜晚,他坐在那个小孩儿常呆的玩具房里,一次次地把那些拼图拆了又拼,拼了又拆,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小摇光低头拼拼图的模样。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孩子或许是孤独的,即便她年纪还那么小,可她终究不是一只小猫或一只小狗。
她是一个有意识有感情的小人。
是他应该付出时间付出感情付出一切去陪伴去养育的孩子。
可当他逐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她了。
于是一边在平静中感受焦躁和绝望,他一边只能将迟来的责任感浇筑在林半月身上。
他给她安排了很多的保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旦接到和林半月有关的电话就如惊弓之鸟,他开始关心她的日常和学习,开始关心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开始关心她有没有交到朋友,他开始定时回家和妻女聚餐,而不是一旦出差就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能在外边一呆半年都不回家……
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的自我,他的傲慢与独断依旧从未改变。
比如现在,他明明正在后悔,却还要张口对秘书道:“这丫头脾气还挺大,居然还说什么要还我人情,这要是林半月,我这会儿已经把她的卡都冻上了。”
秘书沉默三秒,还是打破了他的幻想:“大小姐并没有用过您的卡。”
“……”林方西无声片刻,道,“通知一下法务部,我要把金台这边的房子过户给孟摇光,还有,让他们开始评估我名下的股份以及私产,我要准备财产分割。”
秘书犹豫了一下:“您不准备和夫人商量一下吗?”
“商量什么?她难道还会不同意吗?”
他像是在夸奖方如兰的深明大义,语气却相当冷淡。
点头示意佣人将货车上的食材都送进别墅里,看到阎城正走出门来,他又想起什么,走过去敲了敲轿车的车窗。
孟摇光把窗户降下来一点,刚好够她露出一双漂亮的,和林方西极其相似的眼睛。
林方西在窗外低头看着她,道:“你不是要带人去兜风吗?去换一辆跑车。”
顿了顿,他加了一句“好吗”,有些僵硬却尝试着变得柔和,将命令的语气变成了征求意见。
孟摇光眨着眼古怪地打量了她一遍,又转头去和旁边的霏霏低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得到反馈后才点了点头重新开门下车。
刚要坐上驾驶座的阎城停在那里:“这是干嘛?不走吗?”
林方西已经招手叫人去车库里开车了,两分钟后一辆橙色的兰博基尼被开了出来。
孟摇光瞧着那漂亮的流线型车身,眼睛一亮,赶走了准备上车的阎城:“我自己开。”
她说着,叫霏霏她们也上了车。
最后在离开前,她瞧着站在门前一直盯着她的林方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谢谢你。”
虽然别扭,但她努力让自己显得认真了一些:“不管是昨晚还是今天,之前或者以后,我都要谢谢你,我知道你其实本来可以不用惹上这些麻烦的。”
她看起来很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难以启齿:“虽然或许希望渺茫,但以后如果你有需要我去做的事,我会努力达成的。”
“……”林方西原本还有些暗潮汹涌的情绪突然之间就静若死水了。
他安静地盯着少女看了一会儿,最后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他挥了下手:“去吧,回来吃饭的话记得给我打个电话,我叫人准备好。”
孟摇光点了点头,给自己戴上了很酷的墨镜,开着车驶进了细雨里,阎城则委屈巴巴地开着黑色轿车跟在后面当保镖。
林方西望着他们远去,又叫了一车人去跟着当保镖。
等别墅门口彻底安静下来了,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把原本卷起来的袖子放了下来。
他没有告诉孟摇光,今天早上她们的早餐其实是他做的,并且正如孟摇光所说,他的确准备在这边住下来,给她当厨师,顺便多和小家伙亲近一下,培养一下父女感情。
可惜,小孩儿好像不太乐意。
林方西捧着一颗受伤的,老父亲的心转身回别墅换衣服了。
当然,他并不是打算就此离开,只是去找地方散散心而已。
他才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放弃和女儿亲近的机会。
脸皮那么薄当什么爸爸。
他理所当然地这么想着,插着兜离开了。
而另一边,橙色的跑车上,霏霏打量着孟摇光的脸色,半天不说话,还是孟摇光头也不回地主动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呗。”
“我看你爸对你挺好的,但你对他有意见?”
“不行吗?”
“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对他有意见?”
孟摇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下,轻声说:“我是对自己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