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两人还目不斜视都不看对方一眼,下一秒当镜头就位,他们同时闭上眼睛——
“《倒春寒》第六十八场第一次!Action!”
——
“喂。”
依旧是那个天台,穿着校服的少女坐在水库上,低头看盘腿坐在地上的少年。
“你最近是不是总在熬夜啊?”
“看得出来吗?”
少年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最近我妈妈很紧张,我要是睡早了她会很焦躁。”
“……”少女无言了片刻,“这么下去你身体吃得消吗?”
“我妈连速效救心丸都给我准备好了,没问题的。”
他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傍晚的风习习吹来,谷雨晃荡了一下那双洗得快要褪色的帆布鞋,抬头眺望远方,声音轻飘飘地落在风里,一吹就散了。
“你想好志愿了吗?”
“……”片刻的沉默,“我想去海大。”
“海大?”谷雨有些惊讶,却连惊讶都表达得淡淡的,“他们都说你要去庆大?”
“他们?”少年抓偏了重点,笑着问她,“哪个他们?你听谁说的?”
“你对自己的大名人属性还不够了解吗?”谷雨语调闲闲的,“每周到你负责广播的时候,我们班的女生就会凑在一起议论你,她们还打赌呢,一半猜你去庆大一半猜你去华大。”
“别说的top2像大白菜一样任我挑拣啊。”
“这不是事实吗?”谷雨低头看他,晃了晃脚尖,“海大比这两所学校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你为什么想去?”
“因为靠海啊,而且又在临市,离这边很近。”
“我还以为你会更想离家里远一点。”
“可我想离一中近一点。”
她忍住了那一声为什么,片刻后转而问道:“可你父母会同意吗?”
这一次换来了更久的沉默,少年的声音也有些忐忑,却又好似很坚决:“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次选择,每一次都是父母帮我做的决定。”
他翻过一页小说,轻声道:“我想,在我成年的这一年,总应该能为自己走出第一步吧?”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来,迎上少女垂落的目光,含着点期待地问:“你觉得呢?”
“……”谷雨沉默两秒,转开头去,望着天际线,音色如掠过清风的飞鸟,“那就自己走咯。”
谢惊蛰“嗯”了一声,迟疑着低下头去继续看书,这一回却半晌都没能翻过一页。
谷雨没有看他,却像是脚底长了眼睛似的:“想说什么就说。”
“……”谢惊蛰便又抬起头来,“你呢?”
“我什么?”
“你想上哪座大学?”在谷雨愣怔期间,他已经迫不及待开口,“你要不要也去海城大学?离你家里近,学费也不高,海城物价也低,你可以……”
“你真的是因为海大临海才想去吗?”谷雨突然打断他。
谢惊蛰愣了一下,才说:“是啊。”
少女不语,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我不去。”顿了顿,她又说,“我去不了的。”
“为什么去不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笑了一声,像是有些荒谬,“以我的成绩根本就考不上大学。”
“我可以给你补课!”
少年突然激动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遏制住自己,仰着头直勾勾盯着少女,态度却变得小心翼翼:“你知道我成绩很好,如果从现在开始我给你补课的话,到明年你高考的时候是有希望考上海大的。”
谷雨都有些被惊住了,愣了一会才说:“你当我是你这样的学神吗?一年就能从吊车尾变成重点大学预备役?”
“如果有我给你补课的话就可以!”
“你倒是很有自信。”她又晃了晃脚,却没有回答。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她突然低下头来,对着还在紧张等待着的少年问道:“你还没去过我家吧?”
她微笑道:“要去看看吗?”
·
那是什么意思呢?
谢惊蛰起初不明白,为什么会以这样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提议来代替了是与否的回答。
可当他在逃课途中,跟着谷雨一起走进那条巷子,他突然就无师自通地明白了。
在垃圾堆掩映的入口里,乱拉的电线杂乱交错着,烟灰的天空下是狭窄的长巷,肮脏的积在早凹凸不平的地面荡漾,倒映出墙壁上牛皮藓般一层叠着一层的传单,它们有的看起来年份已久,残缺褪色,有的看起来还比较新,像是刚贴上去没多久,上面的字大多都是黑体,连广告都印得很廉价。
绕过地上随处可见废弃的塑料包装袋,和一些陈旧的木门前飘扬着的正在晾晒的旧衣服,谷雨最后停在了一扇半掩的木门前。
她站在门前,轻轻一推,然后转头,看向了谢惊蛰。
甚至一句话都不用说,少年就突然在这画面中知道了她想告诉自己的事。
——在学校时总显得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少女此时穿着校服,站在这暗淡而逼仄的长巷中,与这里的空气浑然一体。
她的眼睛看起来平静灰暗,好似生来便由这里的一切所孕育。
那是和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相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模样。
正如不久以前,在第一次听到谷雨问起大海时他所察觉的那样,她所展现出来的,吸引人的自由,并不来自于真正意义上的随心所欲。
她是被拴着脚的飞鸟,是从淤泥里长出来的野草。
她的根系生长在这逼仄矮小的,充满了猪肉味道的黑暗房间里,她的自由来源于孤独,来源于无望的贫穷。
那些荒草间的舞蹈,逃课时飞起来的衣角,在天台上远眺的侧脸,全都是沉默的自照。
“我并不真正拥有你所向往的东西。”
“你看到的,你以为的,全都是假象。”
——这是谷雨想要告诉他的话。
在这个逃学的午后,他从少女放弃了年少的自尊的平静眼眸里,看见了灰暗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