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在把失望都当成习惯之后,林方西其实已经很少会被无力感击中了。
找回孟摇光后更是如此。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那个不请自来的恶客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至今还不停回荡于脑海。
“星星小时候也梦游过……”
“除了梦游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小毛病,比如胆子太小,老爱哭,比如怕猫、怕鸟……”
“她方向感特别差……”
……
“这些小习惯也好,小缺点也好,你都知道吗?”
-
甚至包括他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她健康吗?
她学过些什么?
她有没有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拥有正常快乐的童年?
她有朋友吗?过生日吗?有生日祝福和礼物吗?
会有人爱她,会有人保护她,告诉她她是个宝贝是个小孩吗?
——
失去的十二年如此血淋淋地被强行展开在眼前。
他不得不再次正视自己的无能,也正视那漫长的十二年不止是他的十二年,更是孟摇光的十二年。
从才到他腰部的小孩儿,长成如今这个比他肩膀还高一点儿的少女——那是远比他被等待和寻找所充满的时间还要更加煎熬和漫长的,甚至充满危险和挣扎的十二年。
林方西靠墙坐在地上,无知无觉地任由红色蔓延。
当西装衣角都被浸透,地面上的血快要堆积成小滩的时候,一直在持续的砰砰敲门声突然停住了。
片刻的沉默后,是一声足以打破一切的巨响。
砰——
房门在尘烟中被人粗暴拉开,有哭声溢进来。
终于能听见外界声音的林方西无意识地转头,在消散的烟尘后,他看见逐渐清晰起来的身影。
穿着高中校服和陈旧帆布鞋,单薄纤细却切实存在的,长发乱糟糟的少女。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
只有鼻子像她的妈妈,眼型和嘴唇以及整张脸的轮廓都更加像他的,一张已经长大的脸。
那双漆黑剔透的眼睛正隔着空荡的房间看着他,满脸的复杂。
林方西一言不发,看着她丢开手里的灭火器慢慢走进来,站在一米远的地方,语气晦涩问他:“你……”
她想说一些该说的话,却被面前这一幕堵得胸口阻塞,一时半会儿竟吐不出字来。
林方西正以她前所未见的苍白模样坐在那里,无论是凌乱皱褶的衣服,还是手边还在滴滴答答的血,甚至他沉默抑郁的神情,全都让她感到陌生极了。
这种陌生沉甸甸地坠住她的心,让她不由自主又往前靠了半步。
“你还好吗?”
她终于涩涩地吐出来——
而林方西看着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阳光从窗外斜进来一个角,正落在少女肩上,他原本正定定看着,却突然像是被什么吸引,目光往下落——
是那个小孩。
个子不到他腰间的,抓着拼图的小女孩儿。
她呆在少女身后,从阴影里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大眼睛忽闪着看向他,半晌才露出个害羞的笑,声音欢快地叫了他一声爸爸,又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
她就穿着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那身衣服。
时隔十二年,他直到这一瞬间才陡然大梦初醒般想起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视频里。
她穿着蓝色的小棉袄,戴着一顶保暖用的的可爱毛线帽,帽子底下露出两根扎得整齐的小辫子。
她是在他和方如兰视频时出现的,只在大人的呼唤下跑过来跟他打了声招呼,乖乖回答了几个他随口问出的问题,就被她妹妹叫出去玩了。
“爸爸再见。”
她最后对着手机挥了挥手,戴着手套哒哒哒跑出了镜头。
——
风把纱帘吹起来,一次轻波般的起伏间,那穿着棉袄扎着小辫子的小小影子消散在晃动的阳光里。
她变成了眼前这个眼神凛凛的少女。
这具纤瘦单薄的身体,吞没了他那还未长大的,幼小的孩子。
在他摸不到的十二年里,她独自咀嚼着,消化着,以可以预见的艰难和辛苦,才挣扎着拉长成如今的模样。
虽然其实长着与他所想象的相差不大的漂亮脸蛋,可同时这个人却又是如此的面目全非。
在填满了幼年小摇光影子的儿童房里,林方西抬头看着长大的孟摇光,叫她:“孟摇光。”
“嗯?”孟摇光下意识回应。
“我跟你说过吗?”
“什么?”
“对不起。”
风也静止下来。
空荡宽敞的儿童房里,孟摇光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忘记了回答。
而林方西并不需要回答。
他撑着墙站起来,中途稍有踉跄,却最终还是站稳了,于是也露出了被血浸透的衣衫下摆。
孟摇光的视线被那片湿润的猩红所吸引,她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你……”
没等焦急的声音出口,她被走过来的林方西突然抱住了,没说完的话埋进了透着血腥味的布料中不了了之。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听见男人用呓语般的声音重复。
她的头被一只湿润的手按着,肩膀则被另一只手扣得很紧。
就像害怕再一次失去那样,就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出来那样,他紧紧抱着长大的孟摇光,也像是同时抱紧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说够了对不起后,他又开始混乱不自知地说“谢谢你。”
“谢谢你活着。”
一滴水珠坠落下来,滴在孟摇光的侧脸上,让她原本还带着轻微抗拒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尘埃浮动的声音里,她听见更加微弱的话语。
“孟摇光,谢谢你能活着。”
·
安静却又仿佛被某种情绪填充的儿童房门口,林半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任由一行眼泪淌到下巴。
在她妈妈拿着纸巾为她擦眼泪并轻声安抚她的时候,她突然张口叫了她一声。
“妈妈。”
“嗯?”方如兰下意识地回。
“你有说过吗?”
“什么?”
“你有像爸爸一样,跟她说过对不起吗?”
少女转过头,还在往外淌着眼泪的眼睛静静看着面前的女人,她脖子上甚至还挂着耳机,整个人都一副网瘾少女的模样。
可那双眼睛,却盛着沉甸甸的,仿佛看穿一切的痛苦。
方如兰看着这双眼愣住了。
直到门内传来一声闷响,两人才陡然转过头去。
儿童房内,孟摇光拼命想撑住林方西的肩膀,却还是被他的体重反带着踉跄几步,跪倒在了地上。
“爸爸!”
她手忙脚乱捧住他滑落的头,第一次如此条件反射,不因为任何外因地叫了一声。
而林方西从她瘦弱的肩上滑下来,已经失去了意识。
在早已远离玫瑰岛别墅区的路上,迈巴赫的后座里,男人赤裸着上半身,露出肩膀上小而猩红的圆形伤口。
半路接上的医生正头疼地为他处理着伤口:“你确定你不回去做手术?这伤口可不算轻,时间久了子弹说不定能把你整个肩膀都撕裂。”
“我都说了,我上来是办正事儿的,等事情办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可是……”
“让你止血就止血,少说废话。”荆野惨白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
他甚至还在医生惊恐的眼神里动了动肩膀,更多的血从那个圆孔中涌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痛般无动于衷:“我能感觉到,子弹卡在我的骨头上,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医生:……
医生无话可说,只能带着满心恐惧乖乖给他打止痛针然后缠绷带止血。
过程里男人一声未吭,只转头往窗外看去。
逐渐炎热起来的阳光被玻璃过滤,落在他苍白而满是阴冷的脸上,好久之后,车里突然响起一声喃喃的自言自语。
“我怎么会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爸爸?”
“又没人教过我。”
医生和保镖都不敢说话,只在心里同时发出一声夸张的腹诽。
——这牲口居然还想给自己作恶找理由?果然不愧是牲口!
可没等这腹诽结束,下一句自言自语又响起来了。
“可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好爸爸,”他用更加阴冷的声音对自己说,“我只是要验收一个承诺而已。”
“答应了我的事,就必须要做到。”
光斑从他鼻梁上的疤上晃过,黑色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地驶向了枫叶山庄。
那是鸦海市的另一个富豪区,坐落在同样金贵的地皮上。
薛家和方家,都盘踞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