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段混乱非常的时期过去了。
那座奖杯暂时落在孟摇光的宿舍里,和陆凛尧没领的影帝奖杯列在一起。
而当这个凌乱的宿舍被收拾干净开始落灰的时候,孟摇光已经戴着口罩和墨镜,默默走过了好几座城市。
那些都是她小时候曾去过的,走过的地方。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像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找了陆凛尧许久最终也一无所获之后,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她有了新的规划。
比起去他去过的地方,或许去她去过的城市才有更大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孟摇光也并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她就像在一边旅游一边等待着一封遥遥无期的来信那样,在每一座城市的街头小巷无声张望着,在每一个经过的人流中驻足,茫然地去看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这样的时间一日又一日的流逝着。
直至九池事件尘埃落定,直到大半的方家人都被告上了法庭,直到林半月出院,正式进入林氏集团工作,直到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孟摇光作为林方西女儿的身份,直到陆凛尧曾是不良分子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又渐渐吸了一大批另一种类型的粉丝,直到《倒春寒》即将上映,那些在九池地下失踪的女人们在警方的帮助下换了姓名……
下川市,孟摇光站到了一座高大而老旧的教堂面前。
她仰头望着那扇沉重而斑驳的雕花大门,没等她伸手去推,大门突然自己打开了,有前来做弥撒的人三三俩俩从里面走出来。
孟摇光赶紧低下头,把鸭舌帽压了压,这才逆着人流慢慢往里面走去。
当偌大的教堂变得空荡而寂静,室内已经只剩下一个身影安稳地坐在长椅上。
她并没有做出祈祷的姿势,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前方。
暗淡的天光从侧面的窗外洒进来,那些印着天使彩绘的玻璃窗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将少女的每一根发丝都涂上淡淡的光晕。
她的眼神却在这样的光芒里出着神,没有一丝虔诚的味道,仿佛她特地来到无人的教堂只是为了来发呆的。
上面的神父注意到她,观察半晌后终于慢慢地走下来。
“孩子。”
一声苍老的呼唤叫醒了孟摇光,她凝神看去,正对上老人垂眼看来的视线。
他似乎愣了一会儿,半晌的停顿后,他突然皱起本就有很多皱褶的眉头:“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是吗?”孟摇光笑了笑,歪了点头,目光很淡,“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里当神父。”
“我们真的见……”一句自我怀疑的话还没说完,老神父突然瞪大了浑浊的眼珠,“你,你是那个,那个孩子?”
“人们都说人老了就会容易忘事,但看来神父你记忆力很好呢。”
“……”老神父保持着惊愕的神色很久才逐渐缓下来,“不是我记忆力好,是你太特别了。”
他至今都如此深刻地记得那个女孩看像神像的眼神,分明是仰望的姿态,眼神却是冷冷的俯瞰,别说虔诚的信徒了,她看起来更像是逆十字的存在本身,对上帝的存在嗤之以鼻。
——分明还只是那么小的孩子,身体里却好像装着撒旦的灵魂。
就是这个眼神——他其实已经记不清女孩的长相了,但他记得这双眼睛。
与此刻区别不大,即便现在已经温和了许多,可作为底色的冷漠和不信任却依旧没有改变的眼神。
“我还以为,从那次以后,你永远都不会再踏入教堂一步。”
老神父在她面前坐下来,声音很和蔼。
“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你现在依旧不信上帝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会来呢?”老神父宽和地笑了下,“我觉得你应该很讨厌这个地方。”
“我的确很讨厌这个地方,”她用冷淡的视线环视四周,将那些十字架和天使的雕像全都收入眼中,“但有一句话,叫做病急乱投医,我已经去寺庙拜过各路佛像了,也不缺这一个。”
“……”
她把上帝和神佛说得跟大白菜一样冷漠,可语气底色却又有藏不住的焦灼期盼。
老神父似乎无言以对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道:“难得有了所求之事,要我教你怎么祈祷吗?”
“比起祈祷,”孟摇光想了想,“或许我更应该忏悔?”
“那就去忏悔室?”
“我并不想对神父你告解。”
“我不会进去听的。”
孟摇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判断他有没有说真话。
半晌后,她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向忏悔室。
·
她在小小的隔间里坐下来,窗前的小桌上放着一本圣经和十字架,她只低头看了一眼便扫到一边去了,不过没过多久,她又重新把那本小圣经捏在了手里。
这样捏着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之后,她才终于慢慢开了口。
“我……”
她酝酿很久,最后却还是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是一个很不擅长道歉的人——我一度以为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我说对不起。”
她又沉默了很久。
“如果对面就是他,他一定会说,‘我也不值得你说对不起’,”少女闷闷地摇了摇头,“可不是这样的。”
她垂着头,紧攥着那本圣经,对着那扇明知空荡荡的窗户,吸了吸鼻子才继续说:“我不该没和他说清楚,一切都是我的错——但不是错在我认错了人,而是错在我从来没有及时对他说过喜欢。”
“我很喜欢他。”
她埋着头,指甲在圣经上刮出深深的刻痕,“不是因为我需要,不是因为我要求救,也不是为了活着而找一个支撑——我喜欢的不是因为我而存在的陆凛尧,而是即便没有我也本身就存在着的陆凛尧。”
又是一大段的沉默。
“除此之外,我还有错——” 她把头更深地埋下去,“在明知道那个给我围巾给我奶茶的人不是陆凛尧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讶或者尴尬,而是生气——我当然希望那个人是陆凛尧,可当那个人不是陆凛尧的时候,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我发现我对那张围巾的感情没有丝毫过度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纯粹的感谢,我甚至不想再见到陆凛阳,我讨厌他——我没有办法,”她几乎把脑袋完全埋在了胳膊里,声音也因此变得闷闷的,“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人怎么能去讨厌帮助过自己的人?可我控制不了。”
“即便一开始我认错了人,可从我知道陆凛尧这个名字开始,他才真正在我心里存在了——不是一个幻象,而是有眼睛有鼻子,会微笑会说话的人。”
“我开始可以去看他演的电影,可以到处搜集他的资料,听他说过的话,看他的脸……”
“所以他就是我的太阳。”
少女的声音从胳膊里传出来,语气里有股耍赖般的固执,“他给我的钱让我从魔窟里逃了出来,他为什么不是我的太阳?”
“他可以因为生气不见我,也可以因为难以接受真相而自闭,他拥有这些权利——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就直接否定我的想法,判断我期待的人不是他。”
“我……”她埋在胳膊里,任由眼泪打湿了袖子,“如果我喜欢的不是他,而只是那个记忆里的初遇,那为什么我最近老是想他想得睡不着?为什么我想对他说的话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多?为什么我在知道一切之后还是想起他就心痛?”
“我真的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
她逐渐开始哽咽起来,音节之间断断续续,听起来伤心极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有用,能不能帮我实现一下愿望。”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只要你能让我见他一面,我就原谅小时候的事了。”
“你让我遭遇的一切,你让我承受的所有痛苦和不公,我全部都可以原谅……好不好?”
她埋在袖子里嚎啕大哭,仿佛变回了十多年前那个本身就不擅长憋住眼泪的脆弱小鬼。
“我求你了你个混蛋!你都不觉得对不起我吗?!罔顾我的意见就擅自让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又让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而我只是要提这么小小的一个要求,就算只让我在人群里远远看他一眼也行……”
少女的哭声和叫骂窒闷地回荡在小小的告解室里。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她头昏脑涨地不得不直起身来擦眼泪的时候,她才在安静中突然听见一阵低沉的声音。
“谁求人是像你这么求的?”
“……”
孟摇光惊呆了。
她抓着袖子的手还停在脸颊上,整个人却已经就这么僵住了。
一双哭红的眼睛眨也不敢眨地死死盯着那扇窗户,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本空荡无人的窗前,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修长的影子。
片刻窒息的等待后,那扇窗户终于被人轻轻推开。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后面。
他抬起头来,茶色的眼眸如倒映着森林的潭水,静静地对她漾出一丝浅淡的笑。
而光从他身后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投落在呆滞的少女身上,一如真正初见的那个深冬,没有表情的少年在街边停车,立在她面前,随手抽了身边人的所有钞票放到她的小盆里。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怔怔地望着他不敢有片刻的眨眼,就像看到了神明。
然后她听到神明开口说话了。
“你这样又哭又骂,没有神明会为你实现愿望的。”
他坐在窗后,撑住侧脸对她笑了笑,
“但还好不需要神佛也不需要上帝,我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看着呆呆坐在那里如同石化了一般的孟摇光,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一只手来,拇指与中指相贴,那只手探进窗户里来,伸到了孟摇光面前。
然后啪的一声——
一个清脆的响指惊醒了一切。
“醒来了。”
孟摇光觉得自己此刻就像被一个魔法唤醒的美杜莎石像人,在眼神重新变得有神之后,眼泪就立刻夺眶而出了。
“这么伤心啊?”陆凛尧却居然还在笑,他依旧撑着脸,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不过就是出来散散心,迟早会回去找你的,你那么着急做什么?”
孟摇光说不出话来,只用变成泉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他再次消失一般。
陆凛尧在她的目光里这样笑了好一会儿,终于也渐渐敛去了表情。
他久久地凝视着窗中的少女,半晌后探身进去,同时一手掌住她的后颈。
越过教堂告解室的黑色木窗,两人接了一个长长的安静的吻。
夕阳的余晖从教堂的天顶洒下来,老神父站在彩绘玻璃窗落下的斑驳光影之中,手里握着圣经,闭上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轻念了一声“孩子。”
“愿主保佑你。”
“苦难的日子就此结束,往后都万事称意,再无别离。”
“阿门。”
教堂外的广场上,有小孩张开双手,大叫着飞奔而过,惊起满地的白鸽,它们哗啦啦闪动着翅膀,成群结队地朝天边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