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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瞳孔一颤。

老道这一生风风火火,他连官兵都敢抢,还抢得轰轰烈烈,是整个白云道排得上号的人物。

他当然不想承认他怕了。

可是事实就是他怕了。

纵然他嘴上说一百句的杀皇帝做好汉,可是这么多年以来,老道关于皇权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他的确敢抢官兵,那是为了长生,在老道心里,唯有长生的仙人能比皇帝强,可希衡,算什么仙人呢?

她或许万中无一,或许是天降杀星,可是,在偌大的王朝面前,哪怕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许是希衡冷淡、轻蔑的眼神刺破了老道的自尊心,老道慌不择口说:“是,我就是怕了又怎样?贫道活至如今,已有八十余岁,别人都叫我怪山人,可你比我更怪!你明知天武皇帝下令,谁夺了白云邪道的一个人头,谁就能受赏百金,你却……”

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你却自封为白云法师,不只不瞒着你身为白云道道士的身份,反而广为告知,还收起了信众!你知不知道,只要一个人泄露了你的身份,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根本不是人,你是怪物!”

老道的唾沫几乎都溅到希衡面前的纸张上了。

他呼吸急促,胸膛快速起伏,不停喘息,显是被希衡气得狠了。

希衡则道:“不以白云法师的身份行走,我怎么才能聚齐这么多对朝廷不满的人?不让他们将我当神明般尊敬,他们又如何会对我知无不言,我又如何对本郡的事了如指掌?”

老道提声:“可你就不怕暴露吗?他们进山而来,不知有多少眼睛看着他们,一旦哪个官兵或者清风道的人摸了进来,到时候怎么办?”

希衡仍然很冷漠:“我没你这么瞻前顾后,畏缩胆小,你这也怕,那也怕,却只能龟缩在山中,等着哪日被人找到除去,不过是等死的废物。”

世界上最戳人肺管子的话——就是不中听的骂人的实话。

老道气得牙关紧咬,希衡却根本不在意:“正因为你是个废物,所以,你的法术明明在白云道清风道都排得上号,却还是被人追得如同过街老鼠。”

这下,老道可受不了了。

打人还不打脸呢,希衡这话,真是啪啪打了他的左脸,还要打他的右脸。

老道蓦地一掌击出,屋子里的一个花瓶被掌风打破,瓶身四溅,从而催动了屋子里的机关。

破风声响起,屋子四面传来削尖的竹子,朝铁笼子里的希衡而去。

铆足了劲儿,想要将她戳成筛子。

希衡倒也不慌,手掌从下往上一拍,整个桌子随之震起,分成几大块木板,一部分挡住那些削尖的竹尖,一部分则从铁笼子缝隙中穿过去,直插老道的咽喉。

老道虽然年老,但是,他吃了这么多童男童女炼制的丹药,身体状态保持得不错。

老道手一挥,那块迎面而来的木板就被他打落在地。

老道见希衡逃脱了竹尖的杀戮,皮笑肉不笑:“力气不错,可你以为贫道只有这一种方法杀你?你被困笼中,只要贫道不给你一滴水、一粒米,就能活活把你渴死、饿死。”

希衡没有反驳这句话,但是,她手中拿着刚才桌上的那一页纸,偏头冷漠凝望老道。

老道见纸上写满了字,原本以为希衡写的是太上清妙法的修炼心得,但是,他下意识觉得不对。

什么修炼心得能写这么多?

老道一直在控制希衡,当然不敢完全信任希衡的修炼心得,在希衡幼时,老道还经常通过打骂,来得到真正的修炼心得,可等希衡越来越大,老道越来越难以控制她。

所以,希衡写的修炼心得,老道最多只信三分。

希衡也知道双方都在心理博弈,因此,也懒得写,向来老道要她写的修炼心得,她能写到三行字,就已经算是不错。

老道也乐得她这样,他可不想希衡写长篇累牍,连累他从一堆错误的信息中寻找正确的信息呢。

因此,老道见希衡手中的纸张写满了字,便下意识觉得不对。

他再定睛一看,纸上的字特别浓黑,用墨极为重,老道心中打突,往自己脚下一看。

只见刚才希衡朝自己扔来的木板上,有满篇的咒言,全是被墨印上去的!

而这咒……

老道只敢看清一半,就倒退几步,一掌将脚下的木板打得四分五裂,仿佛这样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恐惧。

他咬牙切齿对着希衡:“你、你早知道我要杀你,早有准备。”

希衡点头:“万鬼绝杀咒,喜欢吗?”

老道满面恐惧:“你怎么会这个法术?我从没教过你!”

希衡施施然:“你没教给我,但我的信徒给了我。”

老道一脸不可置信。

希衡也懒得和他多说,这老道擅长白云道的邪法,拳脚功夫也上佳,但是,在其余统筹谋划方面的能力,低得令人发指。

他怎么可能想到,希衡的信徒众多,而信她的信众,在面对别道法师时,都有一股天然的排斥心理。

希衡通过信众,掌握了许多信息,一名信徒在遇见另一个白云道的法师时,那个白云道的法师十分倨傲,对信徒口中的“山里的白云法师、神仙下凡”不屑一顾。

这个白云道的法师反而想着要杀了山里的白云法师,抢夺她的丹药。

希衡便直接授意信徒给这位法师下药,先一步杀了他。

自然,希衡也从他的尸体上找到了许多战利品,包括万鬼绝杀咒在内的许多法术。

她平时假装不会,只是在麻痹这个老道,老道想杀希衡,希衡又何尝不想杀他呢?

此时,老道左思右想,实在不知希衡怎么得到的万鬼绝杀咒,但现在,也没有时间给他仔细思考。

他知道万鬼绝杀咒一旦释放出来,必定要死人,如果万鬼杀不了人,就会杀死施咒者。

这个法术危险至极,白云道的道士一旦用出这法术,都是抱着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死的决心。而相应的,这咒也没办法解。

地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天空再度出现阴霾,外面的风怒号着,茅草屋顶上的茅草也被风卷走,扬在天空中。

窗边,出现了不少漆黑的影子,或有头,或无头。

撕拉窗户的声音传来,动静越来越大,希衡神色不变,好像万鬼来临,影响不到她,哪怕她正被关在铁笼子之中。

老道却肉眼可见越来越慌:“你疯了。”

希衡:“你不是一直拿我当疯子看待吗?”

一只鬼破窗而入,老道以指掐诀,将这鬼打散,但是,第二只、第三只……老道深知再这样下去,他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而万鬼绝杀咒还有一个特性就是,只会先杀中了咒的人,除非中咒的人在两个时辰内不被万鬼所杀,饥肠辘辘的万鬼才会去反噬施咒的人。

而看样子,老道压根撑不了两个时辰。

老道的身上已经被万鬼抓得伤痕累累,希衡就靠在铁笼子中,静静朝他望来。

地上一堆木板碎屑,老道杀了十多只鬼,捡起一块较大的木板,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木板上施咒。

他现在没有时间了,无法施展那些准备时间很长的大法术。

但是,他可以施展一些能够拖延万鬼进攻速度的小、中法术,老道咬破自己的指头,挤出血,在木板上写着什么。

他写的是一个替身咒,能够让想杀自己的万鬼以为这块木板就是自己,从而去吞食它,这样的话,万鬼被浪费了两个时辰。

等两个时辰一过,它们自然就会去杀了希衡。

老道抱着这个想法,迅速在木板上写着血字,等成功之后,将那木板往万鬼群中一扔,等着万鬼去抢那木板。

然而,万鬼根本不在意那一块木板,只是齐齐偏头看了那块木板一眼,又朝老道抓去。

老道刚才为了写完替身咒,一直没有分出精力去防御,现在被万鬼围了个正着。

一只鬼嗅闻他身上的味道,猛地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口,其余鬼也不甘示弱,全部围拢过来。

老道的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同时痛苦至极喊道:“为、为什么替身咒没用?”

希衡倒也愿意让他做一个明白鬼,她道:“你看看你的胳膊。”

老道忍着巨大的痛楚,略过那些鬼怪狰狞的面孔,去看自己的胳膊。

他的胳膊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不是别的,正是万鬼绝杀咒。

也正因为万鬼绝杀咒被印在老道的身上,才致使这些鬼怪根本不受替身咒的影响,只逮着老道咬。

老道在痛苦之中,电光石火般想到希衡朝他扔来的那块木板,他下意识以手去挡——也就在那时,木板上的万鬼绝杀咒被种在了他的身上。

老道很快被万鬼折磨得血肉模糊,还是想要撑着一口气,去擦掉胳膊上的万鬼绝杀咒。

但是,那些来啃噬老道的鬼怪早就咬上了他的胳膊,哪里还有空隙给他擦掉万鬼绝杀咒?

再则,退一万步来说,希衡用的墨是她自己带的,根本没法擦干净。

今日,老道必死。

老道的哀嚎声响起,他一生精通白云道的法术,操纵精怪、鬼物,今日死在众鬼的手中,倒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希衡趁着老道还有意识,望着老道流出来的殷红鲜血,冷声开口:“以前,你每次杀那些幼童炼丹时,我看着那些幼童红色的鲜血,都在想,你的血是不是也是红的?你拿人当牲畜,现在看来,在你成为牲畜时,你的血也不会比别人的更特殊。”

老道奄奄一息,只剩下被啃坏的喉咙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还证明他活着。

希衡的声音精确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希衡道:“对了,你将我当成试验法术的工具这么多年,从来没叫过我名字,我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破杀,不破不立,不杀不快,你觉得好听吗?”

老道说不出话来,最终,死在万鬼之下。

老道死后,万鬼绝杀咒的威力也就退去,万鬼纷纷离开。

希衡再用出一个白云道的法术,控制了最后的一名鬼怪,鬼怪僵直着身体,从刚才老道被吞吃殆尽的地方,找到一把钥匙。

希衡再操纵着鬼怪用那把钥匙,打开铁笼子的四个扣,希衡成功从铁笼子出来。

守山人也冒出一个头来:“恭喜你,自由了!”

这么些年,守山人是真心疼希衡过的生活,那老道并不慈悲,希衡除了要当小白鼠试验法术外,还动辄挨骂挨打。

这都算了,老道还会让希衡守在炼丹房外放风,老道就在那里边杀那些童男童女。

希衡如果不愿意,老道就会当着她的面,用更残忍的手段虐杀那些童男童女。

希衡当时定定看了一眼老道,转身就离去,沉默地靠在门外放风。

她在门外为一个邪恶的老道放风,里面是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鲜血味和哭声传到希衡耳中。

她抬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月华落在她眼睛里,粼粼如波光。

希衡这一次下界,有这样的经历在,她的性格底色亦正亦邪,守山人觉得太正常了。

希衡走出茅草屋,守山人跟在她身后:“你今后怎么办?”

希衡道:“还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过每天修炼、练剑,当神棍忽悠信众、密谋造反的日子。

真是日复一日的单调却又刺激。

希衡没有骗守山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希衡按部就班地生活,她不只是练剑,也钻研白云道和清风道的法术。

然后,每三天开一次法会,让信徒来听讲经。

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日复一日的当神棍,白云法师的名号响彻整个金麓王朝。

就连别的郡县的人,也有听说了白云法师的名号,千里迢迢跑来寻她排忧解难。

白云法师,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显然成了一名救苦救难、不好名利、比活菩萨还要像菩萨的神,更是比一向备受尊崇的清风道国师都要受人敬仰。

因为清风道国师一开始吹嘘的是自己是修道中人,向往长生,也有能力帮助天武皇帝长生。

因为长生,天武皇帝才甘愿给清风道国师这么高的权位。

结果,就连清风道国师都没想到,这个白云法师居然这么的不要脸。

她居然吹嘘出她在九重天上真有金身、庙宇的事儿,还敢厚颜说她下凡是因为看见众生悲苦,这才甘愿入劫。

清风道国师骗了天武皇帝一辈子,都没敢说自己原本是神明……

同为神棍,清风道国师当然对希衡非常看不顺眼,而这时,天武皇帝听见民间传说的白云法师这么准,心里也在犹豫。

他召来清风道国师:“国师,朕苦寻多年,找遍天材地宝,可长生之丹却始终差一线,国师曾说人力难以胜天,所以,天要阻止朕长生,可若是这位白云法师真是天神下凡,会否朕的长生之路也有所转机。”

清风道国师大感威胁。

他当上金麓王朝的国师之后,就大肆排挤白云道,这个白云法师一看就是白云道的人,一旦白云法师见宠于天武皇帝,那么,这世上还有自己和清风道的容身之处吗?

清风道国师连忙道:“陛下可不要被妖人迷惑!那白云法师若真是神明下凡,自该襄助真龙天子,她却不敢来面见陛下,只敢躲在山高水远的地方兴风作浪,一见便知是妖言惑众。”

天武皇帝信任了清风道国师这么多年,已经习惯听从他的话,当即皱眉:“哦?”

清风道国师趁热打铁:“陛下,可想过白云法师中的白云二字如何解?”

天武皇帝:“白云?难道是白云道的白云?”

清风道国师点头:“陛下圣明,这么多年来,白云道的妖人千方百计为一己私利,阻止陛下长生之路,如今更是冒出来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白云法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神明下凡,照这样下去,这白云法师在民间的地位越高、口碑越好,有朝一日若她要造反……”

清风道国师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看皇帝的脸色。

天武皇帝脸色奇差,他此生有两片逆鳞,绝不容许冒犯。

一片逆鳞是长生,二片逆鳞是皇权。

谁敢动摇他的长生、江山之路,他都要对方死!

清风道国师见火候已到,便道:“陛下可要三思啊。”

天武皇帝问:“依国师之见,应当如何?”

清风道国师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不如,杀之,以正风气,何况萧郡是阴山八卦阵的方位,陛下,容不得半点闪失啊。”

天武皇帝摆手:“太武断了,这样不好。”

清风道国师一愣,天武皇帝道:“此人能在民间得到诸多信仰,想必也有些能耐,她又是白云道的佼佼者,以朕之见,杀她倒不如招安她,说不定能平缓解决整个白云邪道。”

清风道国师不愿意,却也不敢反驳。

天武皇帝迷恋长生,严刑峻法,盘剥百姓,但是,对于权术的驾驭可谓炉火纯青。

他觉得清风道国师近年权力是有些大,比起清风道和清风道国师一家独大,天武皇帝也想再引来白云道,和清风道分庭抗礼。

这样,他们就会更忠心为他做事。

清风道国师还有些不甘心:“还望陛下准许贫道带人前往,招安白云法师。”

天武皇帝摆手:“不必,朕离不开你,你随便派几个弟子去,再让朕的侄子领兵前去吧。”

清风道国师:“是……”

在天武皇帝的授意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萧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