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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描金着绿,在脸蛋上扑着红扑扑的胭脂,每日穿行在烟花柳巷和这个贫穷的家之间,为一家人寻求活的可能性。

游手好闲的混混们,试图用眼风窥探她半解的罗裙,从中审判她的清白、贞洁。

但他们不知道,小翠如一方洗亮的镜子,别人是什么丑态,就只能从罗裙中窥见什么丑态。

吴二狗的老娘知恩善报,虽眼瞎心却不盲,在小翠这里,照出了她的慈心,也照见了小翠的侠义。

到那几方混混那里,就只能照出他们卑劣的、令人作呕的丑态。

小翠的日子日复一日地过着,直到,天武皇帝又要加税了。

这次税收针对的是金麓王朝的每个人,对农户,地里有青苗时要收盛农税,表示天武皇帝大方将土地给农民种,农户回报税收天经地义;地里没有青苗,只有枯黄的杂草时,也要收税,公文里写着这些农户不认真耕种,便是懒民,必须收税。

青青黄黄的税,扒在农户身上大口吸血。

不只农户如此,工、商……各行各业,全都有一层又一层、比蜘蛛网还密、还多的税。

富商们尚且被压弯了腰,还能一层层盘剥下边的人,下边的人被吸得周身血都干了,徒留一层干瘪的皮囊,和干尸一样空洞的身体。

诸多人中,当初那些修河堤的、却残了的人最可怜。

因为天武皇帝的旨意说,他们服役未满,却沐浴天恩,在家休息,理应上缴更多的税。

谁敢逃税?一律杖杀。

小翠那一日,从纸醉金迷的怡红楼回到自己家去,便看见了官府的告示牌。

告示牌前,一个差吏大声给不识字的黔首们朗读皇榜的信息,小翠越听,越不可置信,她几步冲回家,将自己席下的荷包拿出来,仔仔细细翻查里边有多少银两。

可她哪儿有什么银两?

不过几个铜板儿罢了。

家里里里外外都要用钱,她怎可能攒得下积蓄?

小翠又算了算官府让交的税,颇觉无望,厚厚脂粉妆饰的脸上落下一行又大又浊的泪,冲刷了劣质香粉。

小翠竟不知,这么多的银钱,便是有十个八个她,又怎么赚得回来?她在欢场卖笑,任人揩油,已经是来钱很快的营生,可那天武皇帝要的钱居然这么多,远远超出了小翠的眼界。

小翠甚至在心里怨毒地想,若有朝一日,天武皇帝转而为女子,也被这苛捐杂税逼迫试试,不知天武皇帝要睡几个男人,才能赚得回这钱?

她在心里快活想完,一回到现实中,却又无计可施,愁绪难下。

这税,真是要逼死人!

小翠伏在床上哀哀哭嚎起来,忽然,吴老娘掀开破布似的门帘,她眼睛蒙蒙瞎着,看不见,却摸索着走到小翠身旁,粗糙的大手爱怜抚过小翠的头。

吴老娘说:“小翠,乖,别哭了,娘有个想法,之后咱们都可以不用捱了。”

小翠擦干眼泪:“娘,你怎么来了?娘,家里大小的事儿,你别操心,大夫说了,你的眼睛不能再熬了,你最近没再熬夜织布了吧?”

吴老娘:“不织了,不织了,以后我们都不织了。”

小翠心里蓦地一突,觉得她有些不对,再观她面色,虽然眼前仍无光亮,但是,再没有什么愁苦了,枯瘦的脸上不再有连天的悲苦,一漫然下来,反倒显得看开似的。

……看开,小翠一惊,握住吴老娘的手:“娘,您别做傻事?您不会又觉得是您和二狗拖累了我吧?我之前就说过,要不是你们,我早就被我父兄打死了,别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哪怕不是,我回报你们也是应该的。”

吴老娘笑眯眯摇头:“小翠,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我要去死,我是说,要不咱们都别活了吧?”

若有惊雷乍过,小翠啊呀一声,吓得放开吴老娘的手,她的手吓得汗浸浸,头发丝上也有冷汗。

小翠声音哑着:“娘……您别吓我……”

吴老娘摇摇头:“孩子,你别怕,我之所以有这个想头,是今天在门口听见了别人说又要加税的事儿,我几次三番地想,我们这么活熬着,不是也只有被官府煎熬成人干吗?活熬着,比死还不如,死了,就像睡了,说不定心里还畅快点儿。”

小翠听着这句话不像什么话,可又生出一股绝望无助来。

因为吴老娘没说错,她们一家,现在活得实在比死还差。

吴老娘说:“我原本只想带着二狗去死,他活着也只有拖累你,可我又想,留你可怜见的一个人,你又要被世道欺负成什么样啊?这世道,人人都像鬼一样,不信,你来摸摸我的腰。”

小翠不知怎么的,没有怕意了。

她去摸吴老娘的腰,只摸到一层血,刚想惊呼出声,吴老娘就摇头:“孩子,别出声,咱们死也要笑着死。这伤是这几日门口那些二流子,手脚不干净,想要摸进屋来,娘拿了把菜刀,就缩在门后面……他们被娘赶跑了,但是自己也受了些伤。”

小翠恍然大悟,难怪吴老娘这几日总是在院内转悠,不肯回屋,也不肯多靠近自己。

原来她是怕自己闻到了血腥味。

小翠说:“娘,你怎么不给我说,我给你抓药,我,我去报官……”

说着,她自己都没底气。

吴老娘慈祥摸摸她的头发:“官府那样的地界,哪里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囫囵进出的?小翠,我先前说的那件事,你想想怎么样?咱们一家人,到了阴间还在一起,到时候,娘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豆花。”

小翠不说话了,仔仔细细想着。

人都贪一条活路,可小翠想想,现在活,不就是活活熬着吗?死了,反倒痛快一些。

小翠抬起眼:“娘,我想好了,我们一起到阴间去。”

她拔下从怡红楼借来妆点自己的扁银簪:“这是一个姐妹借我的,我们去阴间前,我将它还回去,之后,我就去弄一点毒药来,怡红楼有这样的脏物,我知道放在哪儿……”

吴老娘说:“好孩子,咱们有借有还,你把簪子换给你的朋友,是好事,但毒药,就不必了。咱们被毒药药死在这儿,死了也是这地的劳碌鬼,万一死了也有阴间的律法压着咱们可怎么办?”

小翠的眼里蓦地惊惶起来,死了,也要活活苦熬这样的生活吗?

人还可以以死解脱,死了的鬼,该怎么解脱?

小翠仓皇道:“娘,怎么办……”

吴老娘说:“咱们去跳河,我曾经听说,河流的最下方,都是最富庶的地方,咱们死了,尸首被河水冲下去,也就能在富庶的地方做鬼了。生,咱们不能选择生在哪儿,死,咱们要好好选。”

小翠颇觉得有理,她苦熬多日的心,居然真正的有了点盼头。

真是好笑,一家大活人,却觉得死有盼头。

之后,小翠还了扁银簪,脱下怡红楼的衣服,和吴二狗、吴老娘一起,来到河水边,上游还在修河堤、河渠。

小翠一家三口,向往地看着河流下游,想象那里有多么的物产丰饶,没有苛捐杂税,想象那里是一片世外桃源。

而后,他们手拉着手,纵身一跃,没入波涛汹涌的河水中。

河水之下,本就有阵法,沉聚了许多的冤灵,小翠一家三口投下去之后,还有许多被金麓王朝逼得活不下去的可怜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了这条河水中。

他们聚集在一起,成了一方大妖鬼,可以随时收放妖气,连希衡都没法发现。

他们也吸收了许多青山之中的精怪,壮大自己的力量——正因如此,希衡这次调令的精怪数量减了不少。

这样的妖鬼,天生惧怕道士,也恨金麓王朝的官员。

所以,当身为世子的诸葛闻机和萧郡太守在河边相互吹捧时,这些言语,就落到了河底的妖鬼们心中。

这方聚集了许多生灵怨气的妖鬼,在河底徘徊许久,它走过上游、行过下游,都没有找到一处富饶的、所有人能活下去的地方。

天下,尽为金麓王朝之土。

妖鬼们更怨,心中的痛更无处诉说,它们恨金麓王朝的官员,恨那高高在上、盘剥百姓的王公贵族,所谓的王公贵族,穿戴无一不精,鄙视下层的泥腿子们,可他们的穿戴之用,不都是吸的底层百姓的血?

从那时,妖鬼们就决定了,要杀了河边所有权贵。

所以,才有了那一场河水汹涌奔腾、冲垮暗道之祸。

希衡身为白云道的法师,在这堆乱象中尚且有自保之力,当时脖子受伤的玉昭霁也很有眼力,缠着希衡一道。

妖鬼们杀不了他们二人,便只能去寻其余人杀。

结果,那些潜龙死士都被喂过药,他们虽然没能像玉昭霁一样可以以血破万咒,可是,他们的血也让妖鬼觉得无比浊臭,没吃他们的兴致。

他们唯一能吃的就是诸葛闻机。

可诸葛闻机头顶上戴的宝石头冠,曾被清风道国师供在殿内供奉三年,哪怕是这么强大的妖鬼,也没法吃了诸葛闻机,只能把诸葛闻机埋在沙土中,诱惑生人前来。

而后,食人。

河水中白浪滔天,这个大妖鬼的虚影凭空站立,小翠在其中发出凄厉的笑声——

“二狗,我们的事都是家事,回去再说,现在,先杀了这个世子爷和他的弟弟,这些人曾经趴在我们身上吸血,吃我们的肉,今天,我们也尝尝他们的肉是什么滋味!”

说完,这只妖鬼往诸葛闻机冲去,诸葛闻机头上的宝石头冠,已经被玉昭霁之前的柳叶刀劈碎。

现在,正是大妖鬼食用诸葛闻机的好时候。

希衡和玉昭霁都不会让大妖鬼得逞,吃了诸葛闻机,大妖鬼的力气就更壮大一分了。

两人同时出手阻止大妖鬼,可是,和妖鬼的战斗,是真正的生死战斗,可不像刚才希衡和玉昭霁虽然在诸葛闻机一事上有矛盾,但彼此都顾及着,一个没攻击对方的右臂,一个没攻击对方的脖子。

现在的妖鬼,可不会白白看着他们的弱点,却不进攻。

大妖鬼张开双臂,身躯中飞出无数鬼影和精怪之影,朝玉昭霁的脖子处掐去,玉昭霁再度挤出指尖鲜血,从衣袖内再掏出一枝柳叶,抹血,击散那些飞来的鬼影。

他这边衣袂翻飞,险象环生,还得顾念着诸葛闻机不要被杀。

玉昭霁放心不下希衡,趁隙望过去,只见无数鬼影淹没希衡,希衡伤的是右臂,比玉昭霁只是不能大动脖子来说,她现在天然就少了一只手。

玉昭霁神色一暗,柳叶用力,连斩十道鬼影。

他不想管诸葛闻机了,妖鬼之力壮大就壮大吧,反正,最终平乱的也是天武皇帝的军队。

这是皇帝造的孽,自然皇帝来平。

玉昭霁只用带着希衡离开就是,经此一事,他也算是认清楚了,既然他们注定谈不拢,无法达成一致,那就看看谁强。输的那一方,自然而然要让渡选择权。

玉昭霁满手鲜血,在鬼影丛中穿梭,忽然,他闻到了火的气息。

原本围着希衡的众鬼影痛苦嚎叫,如被火星子点燃一般,捂着眼睛逃回妖鬼之躯。

希衡发髻微乱,拿着火石和一叠黄纸,黄纸被火点燃,再被希衡飞快施了个法咒,挟了块石头,扔到水里。

每一张黄纸被扔到水中,妖鬼就惨叫一声,方才还逞凶的诸位鬼影也散了,全部躲回本体。

小翠那凄厉的女声再度大喊:“道士!你就要非要捉我们吗?如今,阳间的律法全部在盘剥我们,你这道士也要帮着他们,来杀我们吗?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凭什么?

凭什么别人欺辱他们时,这道士看不见,当他们化为妖鬼食人,这道士就出手了?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妖鬼胸腔中爆发出万鬼哭鸣之声,呜咽凄厉,希衡面无表情,没有被鬼哭影响道心。

但她眸色寒凉,平声道:“谁说,我今日要捉你们了?”

玉昭霁骤然回眸凝望她,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希衡刚才为什么和他交手这么久,都不说出此地有妖。

她分明就是要引出此地妖鬼,为她所驱策。

白云之道,擅驭鬼怪。

而河边鬼怪,皆恨天武皇帝。

局势瞬间逆转,玉昭霁顷刻间拉开同希衡的距离,随时准备飘然离开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