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
灵界中，虚幻与实体，彼此间格格不入，互不相让。
来自于现实的肉体，正被灵界一寸寸剥离，化作飘散在灵界中的零星碎片。
相比于他物，这具躯体消散得极其缓慢，宛如永远也无法被啃食殆尽的巨人。
直到巨人眼前突然亮起微光。
一道灵界裂缝随之撕开。
伴随着“噗通”一声，那被灵界消磨近半的躯体，顺着裂缝掉落，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沁人心脾的清风，再一次吹拂起那残缺的身体。
他大口大口呼着气，时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吟，又偶尔夹杂着疯癫的笑。
呼哧——
呼哧——
呼哧——
“呵呵...”
“呵呵呵呵哈哈哈...”
他痴笑着抬起胳膊，想要撑起身体，看到仅剩的大臂，索性又将胳膊甩到了地上。
没有一寸肌肤不在疼痛，幻肢感犹在四条躯干，这是他有史以来受过的最严重的伤。
不过，它并不来自于人，而是来自于灵界。
灵界的纠错机制，正不断裂解着他的身体，想要将他彻底抹除，只可惜，他撑了过来。
他赢了。
他不仅赢了灵界，也赢了教皇。
淹没于灵界的日子里，他听遍了教皇的甜言蜜语，好言相劝，也听遍了他的幽怨呢喃，痴狂吼骂。
他始终默默无言，不为所动。
直到教皇彻底放弃对身体的掌控权。
伟大无上的教皇，终究是为了苟且存活，主动向罗熙屈服。
来自于教皇的记忆，像是汹涌的海浪，冲击着罗熙的脑海。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超凡知识，还是战斗经验，教皇都远胜于他。
就连教皇的人生经历，也远比他要辉煌得多。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舞台上的主角，但和教皇比起来，却只是冰山一角。
可他还是赢了。
配角战胜了主角，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的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他精准抓住了教皇的唯一弱点，成功迫使其示弱，以此来保持生命延续。
现在，教皇正活在他的身体中。
也可能，他已经成了教皇。
虽然他自己感受不到。
教皇的记忆，就像是一部厚重的书本，完全交到了罗熙手中，他可以随时查阅。
他的情绪也会跟随书本内容，而不受控地产生变化。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变成了教皇，只不过做决定的是他自己。
但哪怕是这样，也已经是极好了。
他能够自由控制身躯，自主做出判断，他不再受教皇所控，光是这一点，就已经是不可企及的胜利。
清风之下，躯体重新找到了现实的熟悉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修复。
四肢抽出肉芽，骨骼迅速生长，凹陷的双颊逐渐填补，嘴唇重新包裹牙齿，发丝也于脱落中新生。
朦胧的视野渐渐清晰，他双手向下拍打地面，直到幻肢变成实体，沾染起地面上的土壤和黄沙。
“真疼啊...”
他双臂撑起身体，勉强坐在地面上，蹭了下嘴唇和鼻子。
刚刚的风，吹得他牙齿有些发凉，想必是脸部被灵界侵蚀，暴露出牙齿和牙龈的缘故。
他扭动关节，扯掉破烂的衣衫，将手探进灵界，从中拿出教皇袍，随手披在自己身上。
长袍于风中轻微飘荡，他缓缓起身，在夜色冷风中踱步而行。
身体已经恢复大半，但疼痛感依旧存在，罗熙左右摆头，扭动双臂，确认可以自由活动后，终是松了口气。
他真的还活着，也没有被教皇吞没意识，但教皇的身影，将要与他终生为伴。
白帝，黑帝，炎王，以及完全不认识的人脸，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是那么熟悉。
至高无上的君王，也曾高举婴儿，享受普通父亲的快乐。
而那孩子，又被他亲手所杀。
也许，这就是他难以逃过的宿命。
他注定要承受万千苦难，泯灭人格，登临神座。
罗熙能感受到，他与神的距离，又接近了一步。
现在，他已不受超凡所扰。
湮灭之能，已经不再消耗任何魔力，那成为了他本该固有的力量，就如同他的手脚一般。
他正逐渐变为超凡本身。
“现在，应该可以融合霍恩左眼了吧...”
灵界通道于身侧打开，罗熙拿出霍恩左眼，轻握在手中。
幽暗的淡蓝色光芒，像液体一样，从眼球中流出。
那光芒沿着手掌和手臂，缓慢通过脖颈，汇聚于罗熙的左眼。
失重感紧随袭来，他的身体被骤然抽离，升上那无尽黑雾之中。
“罗熙。”
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耳边。
那是曾经给他带来诸多指引，并挽救过他性命的，霍恩之音。
他穿越浓雾，来到旋涡中央，看到了那许久未见的面孔。
霍恩依旧戴着破旧的牛仔帽，端正地站在那里，就像随时恭候着他的到来。
“我们又见面了，霍恩。”
罗熙打了声招呼。
“你最终还是找到了我，你成功了。”
霍恩说道。
“不，我没有找到你，是教皇找到了你，我只是战胜他后，拿走了神性而已。”
罗熙开口解释，但旋即想到，对霍恩来说，教皇可能也算是他，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个人分成的两部分，但他没有为此多费口舌。
“那，恭喜你赢了，罗熙。”
霍恩微笑着祝贺，表情分外平和，像是早有预料。
“所以，你在我体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罗熙吸了下鼻子，思索道：
“是不是因为儿时的一次意外？”
“你说的没错，看起来，你好像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
霍恩稍抬眉目。
“只是我的推测而已，结合教皇的信息，我把时间锁定在了小学一次军训时，但当时具体发生了什，我完全不记得。”
罗熙摇头道。
霍恩拨开雾气，轻声解释道：
“其实，这是一个意外，但这个意外，要追溯到更深远的东西。”
“更深远的东西？是什么？”
罗熙疑惑道。
“神。”
“神？”
“没错，正是神。”
霍恩抬起头，望向布满雾气的上空。
他目光所及之处，黑雾也迅速飘散。
雾气之后，微光渐明，罗熙抬手挡在眼前，望向那光芒愈发强烈的深空之景。
那弥漫在宇宙中的星辰，正在磅礴的星河中流转。
罗熙不禁感叹宇宙的广大与浩瀚，可这与神有什么关系，他却没有想通。
正当他想要张口询问时，星空慢慢上浮，与他们愈来愈远，直到只剩下点点微光，像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星火。
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提问的心思也全然消失。
在星空之外，一双虚幻的巨手，正为星辰引导方向。
那双巨手，如同呼风者酝酿旋风一般，将星辰运转于两掌之间。
“那是...神吗？”
罗熙缓缓问道。
“没错，那是【旧日】，构成超凡世界的柱神之一。”
霍恩回答道。
“旧日？柱神之一？”
罗熙挠了挠头，对完全没听过的词汇表示费解。
“所有的超凡途径，最终都要汇聚于四个柱神，柱神就是超凡的起点，超凡者的终点。”
“每个柱神，都由独属于祂们的神性构成，神性越多，便越接近于神，集齐所有神性，就会彻底升格为神，成为柱神之一。”
“霍恩的左眼，就是来自于上一个柱神【全知之瞳】的神性，容纳神性，便可成为半神，但名为半神，实际上距离柱神还遥远得多。”
“随着神性的增多，半神也会由序列3慢慢晋升到序列1，但想要晋升为序列0，也就是柱神，则需要同时集齐其他同源途径的神性。”
“例如，汇聚于全知之瞳的途径，分别是通灵者，观察者，囚徒，以及杂耍师，他们所对应的权柄，分别是正物质，反物质，时间以及空间。”
“只有集齐了四条同源途径的神性，才能够晋升序列0，也正是因此，旧时经常爆发半神之间的战争，他们只有拿到对方的神性，才能够晋升序列0。”
霍恩耐心做出解释。
“等等，你说上一个柱神...”
“为什么会是上一个柱神...”
“而且，霍恩的左眼，不就是你的眼球么...”
“也就是说，被称为真神霍恩的你，晋升成了柱神之一？”
罗熙有些茫然地看着霍恩。
面对罗熙的疑问，霍恩笑着点头道：
“没错，我确实成为了柱神，我就是【全知之瞳】。”
“你就是全知之瞳？！”
罗熙惊愣道：
“柱神不是连星河都能影响吗，那你应该无所不能才对，为什么会又回到地球，还有求于我？”
“就算我成为半神，甚至一统地球，在柱神面前，也只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吧？”
“因为，我陨落了。”
霍恩静静说道。
罗熙突然沉默。
他确实想起了霍恩曾说过的话。
我已陨落。
而且，他能拿到霍恩左眼，这也正是他已经陨落的证明。
霍恩继续讲述道：
“回到你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上一个柱神’。”
“我确实成为了柱神，但那已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了。”
“成为柱神后，我升格到了星河之外，早在那时，旧日就已经存在。”
“我和旧日之间，爆发了柱神的战争，最终我被旧日击败，身体也彻底崩坏，重新化作神性散落世间，霍恩左眼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你看到的我，其实只是我残留在神性中的意识而已，真正的我早已消亡，而时间就是你在上小学时。”
“其中一枚神性，意外坠落到你的体内，与你产生了融合，这也是你能看到我的原因。”
“输给旧日，我心有不甘，所以利用仅剩的能力，通过双生子权柄，把你一分为二，并将其中一个投往过去，希望他能重走我的路，再向祂发起一次挑战。”
“你本是我计划中的副体，而回到过去的他才是主体，但你却战胜了他，我不得不承认，这很不可思议。”
听到这，罗熙皱眉道：
“这确实和我预料中相差不大，但按照你的意思，那岂不是说，你和旧日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将近一百年？”
“是的，但这是对你们来说，真正的柱神眼中，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祂们不会因衰老而死亡，只会在柱神的纷争中陨落。”
霍恩回答道。
“一场战斗打了一百年，中间没有任何停息，听起来还真是让人头皮发麻啊...”
罗熙用手揉了揉侧额。
霍恩无奈笑道：
“柱神天生互斥，祂们之间互不容纳，只要出现两个及以上，就会爆发纷争，直到只剩下一个为止。”
“胜利的柱神留下，死去的柱神陨落，将神性重返人世，等待下一轮柱神的诞生，再开启新一轮纷争，这就是超凡的轮回。”
罗熙平复气息，闭眼道：
“所以，并不是你选择了我，而是这一切都只源于一个意外，如果被神性砸中的不是我，我就不会经历这一切。”
“也可能是命运选择了你。”
霍恩微笑道。
“希望如此吧，至少结果还不赖。”
罗熙无所谓地哼笑一声，随口问道：
“未来我要做什么，收集神性，成为柱神，然后去挑战旧日？”
“当然，如果你想要拯救地球的话。”
霍恩回道。
“这跟拯救地球有什么关系？”
罗熙追问。
“旧日在加速星辰的流转，终有一天，地球会淹没在星河旋涡中，这对旧日来说只是游戏，但对地球来说是灭顶之灾。”
“每个柱神都有不同的倾向，祂们会互相取替，维持宇宙的相对平衡，一旦某个柱神存续时间过长，便会将宇宙推向毁灭，并等待新一轮宇宙的诞生。”
“我不知道这一轮旧日已经赢过多少个柱神了，但我知道，我绝不是第一个。”
“宇宙平衡已经濒临极限，旧日的力量在渗入，超凡怪物潮的爆发，在未来也会更加猛烈，想要挽回这一切，必须击败旧日，让其陨落。”
“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百年，也有可能是上千年，但结局是不会改变的。”
“不过，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应该能够赶在这之前集齐神性，向祂发起挑战。”
“我不知道该劝说你为何而战，因为这是一场看起来毫无缘由的纷争，但你也该明白，这就是超凡的本质。”
霍恩摘下帽子，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从今以后，再没有霍恩的左眼，下次就该改名叫‘罗熙的左眼’了。”
“我只是残存的灵魂碎片，真身早已消亡，未来还是要靠你自己来走。”
“如果决定了的话，要小心。”
“旧日很强大。”
他最后提醒一句，带着熟悉的，令人心神安宁的笑，消散在黑雾之中。
罗熙猛地睁眼。
他看向掌心，发现霍恩左眼早已消失不见。
“真是的，话还没说完呢...”
罗熙吐槽一声，随即勾起嘴角道：
“算了，其他神性上应该也有霍恩残存的精神，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其实啊，你根本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会去收集神性的...”
“因为，神性就在那里...”
他仰起头，凝望悠远的深空，喃喃道：
“旧日也在那里...”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