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间限制条件,说明祖师爷非常肯定这家人的技艺,更说明这十尊神像对祖师爷将要做的事很重要,很紧迫。
红官心下微沉,带着疑问和顾虑再往后翻。
「余欲速成此批神像,然心急之下,竟生纰缪,心中愧疚万分。恐因此累及彼之要务,遂急忙登门造访,商榷可否稍延时日。及再见之,其人似有所消瘦,气色亦不甚佳,然其气质,仿佛骨髓中透出,犹自不减。余乃向彼说明来意,并为己之过失深致歉意。然彼并未深究,亦无责备之意,反令余安心继续,并言彼能静待,无须挂怀。彼之胸怀宽广,洒脱不羁,实令人敬仰之至,而又不敢亲近也」
这期间,祖师爷恐怕是又病了。
之前就从没听说过祖师爷的身子骨弱,难道关煞将的身体素质普遍差?
可在他的印象中,上一任关煞将还没遭反噬前,身体很硬朗,甚至可以用健壮来形容。
问题就在于遭了反噬后,受病痛折磨才容易瘦到脱相。
难道第一任关煞将也遭了反噬?
关煞将的反噬来源有二,一是“诅咒”,二是犯了禁忌。
诅咒这个可能已经被红官排除在外,但禁忌就难说了。
关煞将的禁忌有三条:
第一,不得擅自干预他人生死。
第二,不得进入他人的本命关。
第三,不得对关内之人用情。
这三条无一例外,红官踩了个遍,可祖师爷呢?
红官没有妄自揣度,他迫切想知道后续的故事。
「今日终得以完成此十尊神像之泥塑创作,历时一个半月有余,委实令其久候,心中甚感歉疚。怀揣激动而又忐忑之情,前往交付。彼人早已伫候门首,其神态不复往昔,眉宇间病气萦绕,然其热忱迎迓之情,依旧不减分毫,令余深感惶恐且受宠若惊。此乃余生平初次踏入此重门之内也……」
后半段再次出现缺损,关于解家祖宅的情况,手记内也没有其他记述,红官对此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祖师爷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病能折磨他这么多时日?
于是,他又惴惴地翻开了下一页。
「交付既定,余心稍释重负,然亦添几分忧虑。彼人审视神像,目光如炬,似欲穿透泥胎,窥探其灵魂之所在。言语间,虽赞誉有加,却难掩其疲惫之色,眼中偶有闪过一丝黯淡,似病痛之扰,令其身心俱疲。余观之,心生怜悯,对其坚韧与执着,更生敬佩。临别之际,彼赠余以厚礼,言及日后若有所需,定当竭力相助。余感激涕零,心中暗誓,必不负其厚望,再塑佳作,以报其恩。
归途之中,余心绪难平,彼君之坚韧、之深情、之慷慨,皆令余铭记于心。是夜,月明星稀,余独坐案前,思及此番经历,感慨良多,遂提笔记录,以为纪念」
行文到此没有提及十尊神像的作用,看似已经结束的内容,后边却还有几页纸。
就在这时,褚卫的电话打进来,汇报了一条关于老首的消息。
之前据花姐交待,老首的老巢就在一座名为“真理”的岛上,不论真假,连古都派人暗中调查了真理岛,并密切留意岛上的情况。
红官被这通来电吸引了注意力,目光从手记上移开,乌沉沉的眸光从微垂的薄眼皮下瞥出,落在桌上那只筋骨凸显的手背上。
连古注意到他的视线,将手机免提了,搁桌上。
褚卫:“三艘快艇出了岛,目前仍在公海范围内。”
连古:“有看到老首么?”
褚卫:“暂不确定是否在快艇上,他们身上携带着武器,我们派出去的人不敢跟得太紧。”
连古:“嗯,掌握快艇的动向就行,不要冲动暴露自己,另外真理岛那边继续派人盯着。”
谨防老首是为了金蝉脱壳而制造的假象,毕竟出了生化武器这事,最近这段时间的局势会相对紧张,国际各组织都在盘查,这时候任何犯罪团伙出来活动无疑冒险了些。
事实上,从他们暗中盯梢真理岛开始,就没发现过老首的踪迹,这让连古一度怀疑老首是不是收到了风声早逃了。
褚卫挂断电话后,红官撩起眼皮问:“你打算怎么去真理岛?”
他问得奇怪,连古一秒就反应过来,他问的不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去,而是以什么身份,以什么手段。
是要悄无声息地潜入,还是风风火火地攻上岛,又或者是人畜无害地造访?
“借了个身份。”连古看过来一眼,忽然伸手顺着红官挺直的鼻梁往上至眉心,揉了揉。
红官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眨了眨眼,又听他说,“联合军政和国际上的一些组织有联系,真理岛的归属国同样也在外交范围内,他们对外宣称是科学考察中心,不定期举办学术交流会,往年我国都没有在邀请名单内,今年联合军政去申请了,他们才邀请了我们,我是以青年学者的身份去的。”
红官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你们有多少人去?”
“有人数限制。放心,会有帮手。而且以这么正大光明的身份去,就算真有什么猫腻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都会收着点。”
即使这么说,也不能打消红官的顾虑,“会带上花姐吧?”
毕竟她是唯一知道老首出入场所的人。
连古摇摇头,“她还不能出现,她要是去了,会把我们登岛的目的都暴露了。”
“老首是通缉犯,他的隐身处必定隐秘,而且如果科考中心只是一种掩饰,那么整座岛都可以为他提供庇护,不会让你们轻易发现的。”
“你说的没错,这也是我一定要亲自登岛的原因。”
总归要去试探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红官眉目不见舒展,但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对策,有些焦虑地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连古捏了捏他的肩,使他放松,“现在的局势利好我们,不用太悲观,而且我们现在研究的重点不是老首,是这本手记,你的祖师爷。”
红官欲言又止,只好再次将目光收回。
手记重提祖师爷是在请十尊神像的一个月后,那时解家托人去请翁家老祖,说是关煞将约见,把翁家老祖激动得穿反了鞋子。
「再度晤面,彼之精神矍铄,举手投足间,往昔之风采犹存。身着一袭宽袍大袖,步履间自有风动之声,翩然若仙。彼引余步入一室,余尾随其后,细赏其背影,果真是那令人魂牵梦萦、难以自忘之英姿飒爽……」
后半页全是溢美之词,看得红官耳根都红了。
有些无语。
他第一次通过别人的文字来想象祖师爷的样子,大概是浑身透着潇洒不羁、淡然超脱的气质,堪比不染尘埃的谪仙人,可远观又不能轻易接近。
翁家老祖的心思跃然纸上。
“如果让我来记,可能……”连古目光定在红官泛红的耳朵上,突然插了一句。
“可能什么?”红官呼了口气,在通篇过情之誉中逃离出来。
“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对连古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红官只扫了他一眼,语调平平,“是么?那就期待你的佳作了。”
「余自省之,此番实乃大为失礼矣。彼时彼人向余陈言,余竟懵然未觉,心神恍惚,至于其所述何事,余但一味颔首,全然未曾留意其内容。直至彼人提及那十尊神像雕塑,欲寄存于余处,托余代为敬奉之时,余方如大梦初醒,猛然惊觉」
“这是……”红官微愣,解家信奉的是灾星官,关煞将把十尊神像请回家之前必定也和解家祖上有过交代,那一定是非请不可的情况,解家才允许十尊神像进门,而在神像发挥作用之后,也没必要继续供着,只得找一个信得过人家代为供奉。
尤其是关煞将本人,某种程度上,关煞将就是灾星官的代言人、执行者,如果以他的名义来信奉其他神明,那于灾星官而言,必然是一种背叛,灾星官将会降罪,其人乃至整个家族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之前他还在疑惑请这十尊神像回去怎么妥善安置的问题,现在看来想必是送给其他人家供养了。
“要核实一下吗?”连古已经准备拨打电话了。
红官扫了一眼他手机显示屏上“翁家师傅”的待拨号码,“你怎么会有翁师傅的号码?”
“修复手记要随时联系,以便查漏补缺。”连古并没有告诉红官,他调查过他们家甚至是整个家族。
“看完有什么问题再一并了解吧。”
「或恐余未能洞悉其意,彼乃向余详述不能亲侍供奉之缘由。且其所以嘱托余代为供奉者,非但余之信仰可容纳此,亦因余之品性得彼之深信。然于余接掌此事之前,彼谓或有朝一日,欲复迎归自奉,故先征求余之允诺。余虽一时未能全然领悟其意,然既蒙彼有此请求,余自当慨然应允,必不负所托」
一说问题,问题就来了。
解家从第一任关煞将开始到现在,红官也只听过一回“满堂官将”的故事,往后就再没有十尊神像的只言片语。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祖师爷怎么会说出将来某一天将重新请回这些神像的话?是能掐会算的预言,还是说……
入了别人的本命关,看到了未来?
如果真是这样,或许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得病,因为犯了禁忌!
红官几近纠结的思绪终于峰回路转!
连古挨得近,看手记内容的同时又分了点心神看红官,那皱紧的眉心倏地松开,似乎困扰已久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那时的祖师爷或许已经看到了解家的未来,他是不是想要后人用这十尊神像来挽救解家于水火?”
连古被他这么一问,反倒皱起了眉头,“你这么认为?”
红官几乎不带迟疑地点点头。
“我倒觉得祖师爷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认同祖师爷是看到了解家的气运,但我不认为祖师爷留着这十尊神像是要来解救解家的。”
连古目光沉静,语气笃定,让人不禁对他的话产生信赖感,但他面对的可是红官,红官当即就否认他的说法。
“从一开始,关煞将便与解家家族的繁荣昌盛紧密相连,他的存在被赋予了促进家族繁荣的使命,所以一旦窥探到家族气运衰败,作为关煞将他有责任和义务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即便无法阻止,那也会想方设法来挽救。”
连古:“但你忽略了一点,祖师爷竟然预知了解家的运势,就应该知道解家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关键的因素是什么?”
红官忽地沉默了。关键在于他的推波助澜,也在于解家不守约定暗渡陈仓,这些不言而喻。
后代不肖子孙不忠不义、为非作歹,关煞将的开山鼻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呢?
自然不会,所以留了后手,但那是为了危害社会的家族,还是为了这离经叛道的最后一脉?
“祖师爷说的将来的某一天会请回这些神像,但这‘某一天’可以是历代以来的任何一天,为什么在你之前没有出现这样的指示?解家为非作恶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出现了,都可以让解家及时止损,也不用等到这时。”
连古不紧不慢条分缕析,说服性很强,让红官也不得不推翻自己的言论。
“所以你觉得,这十尊神像是为……关煞将准备的?”
当这个假设出来时,红官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除了你不会是别人。”连古再次肯定。
“为什么?”红官低低露出了声疑问,像是在问他自己。
他能清晰感觉得到祖师爷对他的纵容,甚至是偏爱,可是为什么是他这个不孝子孙呢?
“你还不明白吗?祖师爷多次出手相助,证明他是支持你这么做的,大逆不道的子孙又不止你一个,但你是最清醒的!”
虽然红官的做法很极端,但这些祖师爷都能兜着,祖师爷要的是红官来替他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