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好些年没有见面,再加上又不知道下次见面在何时,一喝便要喝个尽兴。且又无人打扰他们,不知不觉间每人都多饮好几杯。
喝到兴头上,王神爱晃晃悠悠地起身。朝裴皎然一拱手,拉起王玉润,嚷囔着要出去透口气,等回来再喝。
眯眼看着王家两姐妹离开,裴皎然端着酒盏,一手抵额,身子依靠着凭几。尽管她自认酒量不错,但眼下已然不知道喝了多少坛。她的神智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揉揉额角。她挣扎着起身挪步到窗旁,推开半扇窗户。靠着朱栏,贪婪地汲取初春尤带凉意的风。
在风中,她的神识逐渐清醒过来。她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穹,手摸到了腰上的玉佩。这是李休璟赠予她的信物,也是二人之间利益联络的起始点。摩挲着玉佩上的雕刻,被酒蚕食的神智,在夜风中产生出一种更迷幻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想念李休璟。这些时日的算计和政治角力,已然让她身心俱疲。她想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堕落在情天孽海中。然后又脱胎换骨而出,继续前行。
站在三楼,她的视野极佳。广袤夜空中繁星闪烁,明月高悬。然依旧有月光无法照亮的黑暗处,就如同她的心一般。即使予以真心给远方的爱人,但是那份爱里掺杂了数不清的算计。
可这样的爱如何不能算爱呢?毕竟这世上除了血脉外哪有比皮肉关系,更亲密的利益。
目光陡然下移,裴皎然看见在不远处的暗曲里停了一辆马车,在马车前站了三人。一人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模样,另外二人看身形,大约是王氏两姐妹。
眯眼看了会,裴皎然从三楼翻了下去。踏瓦而过,蹲在屋顶偷听起来。对话三人的模样也现于眼前,除了王家两姐妹外,另外一人正是王国老。
“你二人能入仕参加科举,且能有功绩,已经算不错。”王国老捋着胡须,“不如跟某回到王家,凭我王家的身份和势力,可让你二人入仕州府,不日便可擢升为五品之上。否则以朝廷如今的情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服紫。你二人非裴皎然这般天纵英才,又何须学她这般寒门做派。”
听着王国老鄙夷的声音,裴皎然挑眉暗自咂舌。
“世上当然只有一个裴相公,但并非我辈不能效仿她。”王神爱仰首望着面前的王国老,正色道:“祖父,您要我做家族的雀鸟,为家族效力。可我偏偏要做翱翔天际的鹰隼,掌控自己的命运。您在朝中多年,难道不知晓陛下有多厌恶世家么?”
“荒谬。你难道不知,若非裴皎然刻意放纵算计,你们的父亲又如何会死,你们又如何能沦为供他人取乐的伎子!”王国老愤然拂袖,斥道:“眼下居然还要为杀父仇人开脱。你们就不怕九泉之下的父亲死不瞑目么?”
“王家之难是叛军所致,而父亲也是被流寇所杀。祖父要我如何报仇?”王神爱冷哂道。
虽然知晓王家之难,离不开裴皎然从中作梗,但王神爱更明白,许多事情都是王家咎由自取。即便没有裴皎然,如果一旦让世道的战车滚动起来,王家依旧逃脱不了兵戈之祸。可如果要说恨,那自己对她也是恨的。在恨意驱使下,自己更想对她取而代之。
“你冥顽不灵!玉润,你姐姐既然不愿意和祖父回去,那你和祖父回去如何?”王国老转头看向王玉润。
“不。王家人人视我们为污点,我二人即便回去,多半有也要被人指责。况且……”王玉润深吸口气,目露讥诮,“况且祖父当日不是要对我们清理门户么?若非裴皎然,我二人焉能有机会入仕?”
眼见说不动二人,王国老面上愤慨更重。
他原本是打算说动这二人回到王家。凭借王家功绩和势力,让这二人步步高升,届时成为王家在朝中助力。却不曾想这二人,宁可一级级往上升,也不愿意接受王家的援手。
他正想着,鼓掌声从远处响起。三人一道转头望去,只见裴皎然从暗影中走出,笑眯眯地看着三人。
“王国老。”
“裴相公。”
二人相互唤了句。
“老夫竟不知裴相公居然喜欢听墙角。”王国老捋着胡须,目光锐利地望向裴皎然。
闻言裴皎然唇侧泛起笑意,“酒后出来散步,发发酒气不应该么?”
此时裴皎然面上已无半分醉态,温和的目光在王家两姐妹身上游了圈,安抚一二。与王国老相视,目中带笑却凌厉至极。
“裴相公与人聚在平康坊饮酒,就不怕为贾公闾所知晓么?”王国老沉声道。
“那么王国老漏也至此。王宅又不在平康坊之中,莫不是打算夜叩坊门而出?”裴皎然扬眼笑了笑,反问了句。
对彼此水平皆知,二人相视一笑。同时看向王家两姐妹。
“夜深露重,散过酒气就回去吧。”裴皎然莞尔道。
“回去吧。考课一过,还少不得要拜见天子谢恩。可别在这个时候病了。”王国老一脸慈善地看向王家两姐妹。
闻言王玉润拉了拉,还在愣神中王神爱的袖子。二人拱手作揖,转身离开。
“你们去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王国老吩咐道。
冷眼看着王国老让侍卫守好附近,裴皎然跟着他一道往暗巷深处走。
王国老盯着裴皎然开口,“裴相公,苏敬晖已经陷入死地。老夫不欲救他,倒是你如今已经是众矢之的,难道不想争上一争?”
“朝中有具瞻实力者不在少数。王国老难道不想争着位置么?”裴皎然笑着反问了句。
“即使是想,也要有这个本事。”王国老目光晦昧地看向她,“若是没有,还不如退位让贤他人。再者相比裴相公你,还是贾公闾和那帮阉竖更令人痛恨。”
声音入耳,裴皎然舒眉。饶有兴致地迎上王国老的视线。
“看样子……王国老还是无法理解相忍为国的意思啊。”裴皎然喟叹一声。
“神策军现在有功不假,但倘若李休璟得胜归来呢?裴相公你就不怕他影响到你未来的路么?他非孤身一人,李家亦有诉求。”王国老眸光凝在裴皎然身上,一字一顿,“你能保证李家将来不会因为利益,将你困于宅邸中?如此你数年经营的心血,都付之一炬。岂不可惜。”
“世家门阀者,多为私计谋。此言果真不假。”裴皎然负手而立,目露讥诮,“这般离间手段,算不上高明。”
“怎能算离间呢?裴相公你也深谙此中关键之道。你觉得对天子而言,将相相疑不好,将相相和难道就是好事么?老夫知裴相公能够相忍为国,故不打算此事动手。但倘若是在神策军大获全胜后呢?制造一点点流血,便可让屠刀扬起难道不是件好事?”王国老似笑非笑地望着裴皎然。
见她不说话,王国老摇摇头,“也罢。老夫言尽于此,就先告辞。”
待马车驶离的声音越来越远,裴皎然才转过身,看了眼天边明月,头也不回地踏进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