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人都被这个阵仗弄懵了,就连陈氏也彻底呆住了,等回过神,她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她最清楚流言和名声的重要性。
这么多年。
不管她秉性如何,在外向来是温和大度的贵妇人。
这就是她为自己塑造出来的名声。
本来徐家出事,他们退亲也无可厚非,毕竟徐家树敌太多,也不会有人专门替徐家说话。
就算说,也不过几个,在大局面前,实在无伤大雅。
可现在——
现在局势完全变了!
徐家让自己站在了弱势的那一方,而这世上的人向来最喜欢也最同情弱者,尤其当那些人本来就是弱者的时候。
嫉恶如仇倒不如说是嫉富如仇。
平时找不到机会,可要是被他们找到机会,这些人就会跟那些打不死的蚊蝇一样一直围绕着你嗡嗡嗡嗡叫个不停。
标榜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仿佛自己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次徐冲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弹劾,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这些年大燕越来越太平,他们都忘了战争带来的可怕,也忘了当初他们也曾经像敬仰天神一样敬仰徐冲。
只是陈氏没想到,裴家竟然这么快就步了徐家的后尘。
看着那些人嘴巴一张一合,陈氏大脑空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眼睁睁看着罗妈妈拿出那份属于有卿的庚帖,她的眼皮更是猛地一跳。
明明要退亲的是她,想要拿回庚帖的也是她,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脏竟开始颤栗起来。
事情已经完全朝着她从没想过的局面走了……
一时间,陈氏僵站在原地,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罗妈却不管她在想什么,她今天过来,一来是按着老爷和姑娘的意思送回庚帖和聘定,二来是想给姑娘讨回一口气!
她要让裴家也尝尝看被人议论是种什么滋味!
这只是一个开始,今日之后,只要有人提到裴家跟徐家退亲,就会想到这一天,想到裴家人做事是如何薄凉的。
她也要让那些跟裴家交好的人看看。
连对原本的亲家都能如此,他们那些人家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这么做是对不起裴世子了一点,但要怪就怪他有这么一个“好母亲”吧。
就像这位裴二夫人考虑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要护着裴世子,免他被她家连累,那她自然也得好好护着她家姑娘!
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她可不希望别人以为退亲是姑娘有什么不好,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是他们裴家背信弃义在先!
“这是裴世子的庚帖,今日老奴拿来了,请二夫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姑娘,日后别再专门派人去我家闹我们姑娘了,我们姑娘身体弱,万不能再被您这样刺激了。”
罗妈专挑可怜的话说。
陈氏看她背对着别人,说得哀戚可怜,可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讥嘲。
罗氏!
怒气一路直接冲到天灵盖,她被气红了眼睛,偏偏被这么多人看着她还不好发作,一口气都顶到喉咙那边了也只能攥着拳头咬牙忍着。
她没开口说话。
因为她知道现在她已经落了下乘,无论说什么都没用。
“至于聘定和名册也都在上面,当初的活物和吃的早过了日子,老奴便拿现在的市价折换了钱,二夫人若不放心,大可检查一番。”她说完见陈氏依旧咬牙不语,也知道陈氏这个时候不会再说什么,她无所谓的转过身看向身后众人,继续摆出一副哀戚的模样,“也请各位帮着做下见证,我家姑娘从未对不起任何人过,走到这种结局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对了——”罗妈妈想到什么,忽然又转身看向陈氏,“我家姑娘还有一话让我带给裴世子,既然世子不在,就劳烦二夫人帮忙传话了。”
眼见陈氏沉着脸不说话。
罗妈妈也不在意,把姑娘交待给她的那番话与陈氏说道:“我家姑娘祝裴世子日后能早觅良缘,夫妇相和、伉俪情深、美意延年、长乐未央!”
这一番话说完,罗妈妈看陈氏脸色越发难看,而围观的众人却频频点头,其中还有几位文人打扮模样的人高声说道:“徐小姐实在高义,被未婚夫家这样对待,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说话的都作文人打扮,显然是读过书的。
他们对此倒是并未有丝毫怀疑,这样一番话怎么可能是面前这位老仆说出来的?想到那位徐姑娘的生母便是从前有才女名声的姜道蕴,外祖父更是当朝首辅姜舍然,他们也就不意外云葭这一份才情了。
时下重文轻武,他们这些文人更是十分敬重这位姜首辅。
姜舍然曾在临安开建书院,如今临安城中最有名望的阅华书院便是由这位姜首辅一手开创。
当年姜首辅怜惜许多人读不起书,便散尽家财拢纳了不少读不起书的读书人,每年只意思意思收一些束修,虽然现在这位姜首辅已不管书院的事,但书院这一条例还延传至今未曾更变,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清贫的读书人曾受过这位姜首辅的帮扶。
一时间。
众人不由更加感慨徐云葭的遭遇。
罗妈妈眼见成效已经达到便不再多语,她抬手,立刻有人搬来当初裴家送去的聘定,连带着那份还未被裴家人拿过去的庚帖全都摆在了信国公府的正门前,而后罗妈妈再不看陈氏,径直朝着围观的众人赔礼道:“今日叨扰各位了,等来日家里好些了再请大家喝茶。”
她这样客气,反而让原本来看戏的人纷纷不自在起来,一个个全都摆手惭愧道:“不用不用,妈妈跑这一趟也辛苦了。”
还有人说:“这位妈妈放心,我们都知道徐姑娘的为人,日后谁敢说徐姑娘不好,我第一个冲上去!”
“是啊是啊,也请妈妈回去之后多多劝慰徐姑娘,徐姑娘这样好的人日后必定能觅得一个好良缘,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好婆婆!”有人故意看着陈氏这样说道。
陈氏气得眼睛都红了,她活到这把年纪,从小就是被人高看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没想到今天竟被一个下人弄得功亏一篑!
罗妈妈看陈氏脸色难看,心里总算是快慰了一些。
她故意闹这么一出就是想让所有人看看裴家有多么忘恩负义,看看这个陈氏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本来因为姑娘爱慕裴世子,他们也不好做绝,现在……谁怕谁?反正都撕破脸皮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然是先紧着自己家来,就算退婚,她也势必不能让姑娘的名声有半点受损!
罗妈妈功成身退。
又跟众人说了几句就坐上马车离开了。
反倒是陈氏依旧站在门前,看着那张庚帖和聘定沉默不语。
直到梓兰提着心小声唤她:“夫人……”
陈氏这才回过神,一抬头,就看见那些人望过来的眼神,鄙夷、不屑、厌恶……全是她以前从未看过的眼神。
陈氏心下一紧,瞳孔也猛地睁大了一些,她下意识张口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最后只能在众人各色各样的注视之下咬牙拂袖离开,连素日里那点端庄的贵妇人模样也彻底摆不下去了。
转身的那一刻,她彻底沉下脸,压着嗓音怒斥身边众人:“还站在外面做什么?还不把东西给我抬进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陈氏说完便转身就走。
跨门进去的时候却再次摔倒。
梓兰忙过去扶她,语气关切询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啪”地一声!
重重的一记耳光落在了梓兰秀美的脸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梓兰那张清秀的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因为不敢置信,她还偏着头,红唇也还微微张着,手也悬在半空,保持着去扶人的姿势。
陈氏在看到梓兰脸上那一记耳光的时候也愣了下。
她向来脾气不好,平日也没少苛待过自己身边这些下人,但对梓兰,她还是第一次动手。概因梓兰处事妥帖,是她的得力干将,这会看梓兰被打偏的半边脸,陈氏红唇微动,她张口想说什么,但想到自己这般丢脸,而这群没用的下人就知道在旁边看着,她那一点才升起来的微弱的情绪便又彻底湮灭了!
甚至因为这一记耳光。
她因为罗氏而遭受的难堪诡异地被抚平了一些。
下人就是下人!
她拿徐家没办法,索性便把所有的怒火都对准了自己这些身边人,仗着现在外面的人看不到,她还出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是怎么办事的?眼睁睁看着我摔倒!还有这个东西,刚才我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她手里攥着一块抹额,是她刚摘下来的,现在便朝梓兰身上砸去。
刚才就是因为这块抹额,她才会被罗氏那个贱人那样羞辱!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的,徐云葭想嫁进他们家,讨好她不是应该的吗?
见梓兰呆愣着不语,像是被她打傻了。
陈氏心里不满,但到底是自己的大丫鬟,她心里还是满意梓兰的,便转过头骂其余人:“还有你们,徐家都打脸打到家里来了,你们就眼睁睁看着!我看明日不如直接找个人牙子把你们都给发卖算了!”
到底还在外面,陈氏也不好继续发作,怕外人瞧见。
不过这样发作了一通,她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也总算是消下来一点,而后也没看他们,径直抬脚先走了进去。
梓兰捂着脸颊。
有跟她交好的下人压着嗓音安慰她。
梓兰摇摇头,没说话,眼眶却一点点红了,她轻轻吸了下鼻子,见陈氏走远了,还是没敢耽搁,生怕跟得慢了,回头又挨一顿罚,连忙跟着陈氏的步子进去。
其余下人看着这副情形,不免都有些心寒。
梓兰平日最得二夫人宠信,没想到二夫人对她也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她都如此,他们这些人就更算不了什么了,想到这,裴家这群下人心里都不禁一阵胆寒,也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感到无望起来。
……
裴郁回来的时候,裴家门前的热闹已经烟消云散了。刚才围得水泄不通的一条路,现在已经连只罗雀都看不见了,也就只有几个守在裴家门前的门房还在悄声说着话。
裴郁今日去山上采药了,卖草药换来的钱又去文轩斋买了一套新的纸墨,家里给的月银时有时无,不知道是陈氏没发,还是底下的人克扣了。
他也懒得去要,便自己寻谋生的道路。
采药卖钱、给别人写信读信,赚得虽然少,但他平日开销不大,积少也能成多。
裴郁今年已经十六,却没上学,陈氏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任他在府里自生自灭,想起来了给点月钱送点衣服,想不起来就由他自己过着,怎么可能还会特意送他上学去?而他那位常年在外的父亲裴家大爷裴行时更是从未想起他过。
裴郁年幼的时候还怀着一点孺慕之情去求过父亲。
那时他鼓足勇气,跟他的父亲说他想跟裴有卿一样上学去,他想好好上学考取功名以后让父亲也以他为骄傲,可迎接他的却是裴行时扔过来的酒盅以及一声饱含厌恶的“滚”。
那日裴郁额头被砸得血流不止,可连给他包扎的人都没有。
他刚出生那会还有个乳娘照顾他,乳娘原本在他母亲身边服侍,那是这世上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乳娘在的时候,他还有衣服穿有热饭吃,可自从他五岁那年乳娘死后,就再没有人管过他了。他就自己一个人摸索着给自己包扎了,再后来,他再也没去求过裴行时,无论活得多艰难,他都一个人咬牙挺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不被喜欢,也不想去他们面前碍眼。
没学上。
他就自己摸索着学。
积攒下来的钱买书买文房四宝,纸笔不够,他就在地上涂涂写写……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秋闱在即。
三年前他因病错失了机会,这次绝对不能再失去机会了。
裴郁远远走来,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像是抹不开他身上的那片乌云,他用一根白色布条梳起高马尾,额前的头发因为有些过长而遮挡住一只眼睛,他低着头垂着眼睫,看不见他浓睫之下眼睛里覆盖的情绪,但还是能感觉出他身上的阴郁。裴郁薄薄的两片嘴唇一直紧抿着,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都已经有些泛黄的白衣,背着竹篓,路过信国公府门前的时候也没停下脚步。
他住在西院。
有次家里来客人,他这样出来,陈氏觉得丢人,后来就不准他再从大门进出,裴郁向来懒得去争这些事,对他而言,大门后门都一样,反正后门离西院更近,他还能少走几步路。
承袭了三代的信国公府十分雄伟。
门前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大,后面则是两人高大的红漆大门,两把铜环是重工所筑,那块高高悬挂的门匾更是开国皇帝亲手书写赐下来的。
和徐家一样,裴家也是开国功臣。
而比起子嗣凋零的徐家,裴家则要人丁兴旺许多,除了跟徐父一样驻守边疆的裴家大爷裴行时,裴家二爷裴行昭为吏部侍郎,而三爷裴行文也在通政使司担任文职。
兄弟三人各司其职,以至于如今的裴家已不是徐家能比的了。
可对于这样的富丽荣华,裴郁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他依旧沉默地一个人往前走着,直到一句话落入他的耳中——
“没想到徐家竟然真的肯退亲,二夫人这次丢尽脸面,怕是不会善了。”
“你没看梓兰姑娘都挨打了,我刚才听说二夫人回到房间又是一顿发作,好多东西都被砸了!”
裴郁闻言,原本坚定且不带一点迟疑的脚步忽然一顿。
她退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