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冲从武英殿出去之后便一路沿着宫道往午门的方向走。
膝盖跪了这么久还是有些疼,徐冲敛眉,索性缓步慢行,心里也在思忖着今日陛下那番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他来时并不抱希望,想着就像悦悦说的,把权力交出去,保住这条命就好。
只要命在,别的都不怕。
就算没了那点爵位,他也能带悦悦和阿琅离开燕京,他这些年的根基一直都在蓟州,即便没了蓟州总兵的身份,去那也比留在燕京好。
反正现在悦悦也已经退亲了,去哪里都行。
但看他后面又是说起裴行时又是让人给他拿药,还有拿他跟范将军做比较,倒不像是真的要赶尽杀绝的样子。
不过徐冲现在已然看不懂自己这位旧友的心思了。
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他索性也不再去想,总归不会比预想得更差了,心里又庆幸听了悦悦的话,要不然还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悦悦和阿琅……
他实在不想让他们跟着他受苦。
尤其是悦悦。
她今日才跟裴家退了亲,若是徐家再出事,指不定裴家那个贼婆娘会怎么欺负悦悦!想到这,徐冲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他这一路走得缓慢,脑中也是跟走马观花似的闪过许多念头。
估量着时间,也快到下衙的时间了,也不知道他那一份大礼,裴行昭有没有收到?想到裴行昭很有可能会当着众人丢脸,徐冲心里就一阵暗爽。
让他糟践他的宝贝女儿!
活该!
“国公爷。”
前面忽然传来一道男声。
徐冲听出声音有些熟悉,停步抬头,在看清来人时,脸色倏然一沉。
——来人居然是袁野清,他前妻的现任丈夫。
袁野清如今为二品左都御史,穿着一身图案为锦鸡的绯色圆领官袍,头戴乌纱,他跟徐冲一样的年纪,长相却截然不同。
徐冲高大威猛,看起来就跟山一样。
而袁野清虽然也高,但这种高掺杂着文人风骨和习性,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株宁折不弯的青竹。
虽然已经四十了。
但还是能从袁野清的眉眼之中看出他年轻时的容貌,想来当年的袁野清应该是一位面如冠玉、姿态飘逸的翩翩青年,走到哪都会被人抛帕子掷花朵。
即便如今眉眼之间已有岁月痕迹,但他看起来还是温润的。
这一份温润与年少时相同,又因为掺杂了岁月的沉淀,让他看起来更包容更宽厚。
他的脸色也跟徐冲不同。
徐冲即便受了伤也是看不出来的,可袁野清即便没受伤也常年累月一副病弱模样。
这盖因他年轻时候吃过的苦头。
说起来这个袁野清也实在是命运多舛,他自小失怙,后来又接连丧母。幸得姜舍然一家收养,在姜舍然的培育之下,袁野清考取功名,在没出事以前,他曾是临安解元,没想到一心报考想入仕为大燕效劳,却因为听到有人买卖科举考题而被人合谋杀害,虽然最后保住了一条性命,却被人害得落下一身病痛。
徐冲听说袁野清每逢寒冬就会风寒咳嗽,严重的时候甚至不能行走。
袁家每年都有不少大夫进府为袁野清诊治。
他还听说姜道蕴为了给袁野清找大夫去了许多地方找了许多人。
袁野清很惨,即便是徐冲这样的人也觉得他很可惜,以他的才学本该顺风顺水入仕走翰林拜内阁,却被人谋害,落得如今这种地步。
但惨归惨。
徐冲还是不喜欢袁野清。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破坏自己家庭的人,虽然姜道蕴本来就不爱他,但在袁野清来之前,至少她还是他的妻子,还是他那一双儿女的母亲。
徐冲这辈子很少有嫉妒过谁,他自己就不差,徐家独子,从出生就受尽爹娘的疼爱,入军营也多的是人照拂关切他的,年纪轻轻就立了不少战功,十七、八岁就被先帝封为平东将军。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徐冲的这一生本该活得恣意快活,没想到却在姜道蕴的身上栽了跟头,更没想到会出现一个袁野清,害他成为全燕京城的笑话。
他生平第一次有喜欢的人,用尽一切心思对她也没能把她的心焐热,而袁野清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她一心念着他,甚至为了他不惜与他和离。
他怎么可能不嫉妒?
徐冲嫉妒他也憎恶过他。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女都长大了,他从前没报复过袁野清,如今更加不会。冷冷看了袁野清一眼,见他静静站在宫墙边上,垂眸敛目,姿态恭敬,徐冲懒得说话,索性一言不发。
他沉着一张脸径直从他身边离开,连个字都没说。
袁野清也没说话。
他一直低着头,等徐冲走后才抬头。
他一生清肃刚正,也就只有面对这位诚国公时才有愧然。
当年他回来其实并不想破坏蕴娘的家庭,但蕴娘还是为了他离开了徐家,他和蕴娘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他若没出事,蕴娘早该是他的妻,他不可能枉顾蕴娘对他的情意。这些年,他尽可能避着这位诚国公,早些年,他甚至请旨远离燕京,为得就是想与这位诚国公离远些,省得他们每次碰见都会被人议论。
他自然无所谓外人的言论。
却舍不得蕴娘被人议论,也不愿诚国公担负这些。
前些年,他一直和蕴娘待在外面,但天子召他回京,他不能不回。
不过袁野清并不热衷与官场上的同僚密切往来,平日除了上朝在官衙便是回家,而徐冲常年又在蓟州,他们碰面的机会也不算多。
刚从午门过来的时候,他就听说这位诚国公进宫了,还背着荆条,也不知道他怎么样?陛下可说怎么处置他了?袁野清望着徐冲离去的方向,看他即便强行掩盖也能看出两只脚的不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
徐冲一路走到宫门外,难看的脸色才算是好看了一些。
陈集早就在等他了。
远远看到他过来就立刻迎了过来。
“主子,您没事吧?”他面露担忧。
徐冲心情不好:“回去再说。”
陈集也不敢多言,忙答应一声,扶着徐冲上马。
徐冲这次没有拒绝,他这腿没人搀扶还真有些不太行,等坐上马背他才问:“下衙没?”
“应该到时间了。”
知道徐冲想问的是什么,陈集压着声音提议:“主子,要不我们换一条路?”他怕这会过去会被人发觉。
徐冲却挑眉:“换什么?就走这条路!”
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袁野清,心情就更加不好了,正好去看看裴行昭摔成什么样了,他手握缰辔,率先策马朝洪武门的方向走。
陈集无法,只能驱马跟上。
此时吏部官衙这边的确十分热闹,只因吏部侍郎、裴家那位二爷在众人面前摔了个大马趴!
正值放衙时间,洪武门这边各大官邸衙门的官员都准备回家了,一群人各自说着话朝自己的马车走,裴行昭起初也与他们说着话,没想到刚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打完招呼上马车准备回家的时候,两边的车毂竟然一边往前行走一边直接往外轱辘轱辘撤了出去,在车夫和随从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马车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往前下跪。
车夫是第一个出事的,他直接被摔到了前面的空地上。
然后就是裴行昭。
因为有车厢替他挡了一部分的冲击,裴行昭没有直接被马车甩飞,可他的状况也没比车夫好多少,甚至比车夫还要丢人惨烈,车夫摔也就摔了,可他是直接摔在了车辕上面,整个身体以一种下趴的姿势倒在地上,还来不及起来,就被受了惊的马儿拉着又往前拖了数丈。
“大人!”
随从变了脸,但想下马搭救已来不及,只能继续驱马冲过去,以免裴行昭出更大的事。
其余官员看到这个情形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眼看着那被马儿拖走的裴行昭,一群人一边追赶一边急呼道:“哎呦!快快快,快去救裴大人啊!”
“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这马车怎么就散了啊!”
一群人边说边往裴行昭那边跑,也亏得这里靠近五军都督府,四周又有不少刚散衙的武官、将士和亲卫,这才跟裴行昭的随从一起合力把疯了的马儿控制住,也让裴行昭得以脱救,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事。
“裴大人,你没事吧?”
跟裴行昭交好的一些同僚都跑了过来,看裴行昭被随从扶了起来,他们也都关切地询问他是否安好。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一些裴行昭的死对头以及特地赶过来看笑话的。
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无一例外都在看着裴行昭。
裴行昭能安好个屁!
他本来在马车里坐着喝茶,下面人刚孝敬上来的六安瓜片,香气扑鼻,正是他素日里最好的一口,没想到茶才倒好,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马车就出事了,茶盏里的水全都泼在了身上,他还来不及为热水的灼烧惊呼出声,整个人就以一种倾斜的姿势往前倒了过去。
等听到“嘣”的一声的时候,他的额头也重重砸在了车厢上。
这也就算了!
他居然还被那匹蠢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拖曳了数丈。
裴行昭向来要脸面。
此举对他而言自然算是奇耻大辱!
额头疼得厉害,估计是起包了,手肘和两只脚也因为拖曳的缘故疼得不行。
看着四周或是关切或是强忍着掩笑的一众官员,裴行昭心里恼怒,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跟他们道谢,甚至连揉一下都不能做,生怕被这些人看笑话,只能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多谢各位了。”
裴行昭刚起来,随从也检查完马车过来了,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裴行昭,脸色有些难看:“大人,是这两颗车辖松动了。”
辖是为了防止车毂脱落用来固定车毂和车轴的东西。
裴行昭伸手接过。
其余官员扫见,便皱眉道:“裴大人回去可得好好惩戒这些人了,这平日出行的马车怎么能不好好检查?也亏得今天这里人多,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裴行昭未语。
他平日出行的马车有专人看顾,每隔三日还会定期检查,几十年了,从未出过这样的纰漏。与其说是自己底下的人检查不严,倒不如说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会是谁呢?裴行昭拧眉沉思,想自己最近究竟得罪了谁才会被人如此报复。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徐冲的亲卫陈集!
裴行昭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睁大。
是了!
除了徐冲,还能有谁?!
怪不得刚才只看到陈集的身影没看到徐冲的,想必是这个匹夫故意留人下来破坏他的马车,裴行昭用力握紧手里那两颗东西,神色阴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旁边同僚见他脸色不对,忙关切问道:“裴大人,你怎么了?”
裴行昭神色微敛,还未开口,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哟,这闹什么呢?把路都给拦了,还让不让人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