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冲皱眉。
他这些年和霍七秀虽然来往频繁,但也仅限于此,对他而言,霍七秀和樊自清一样,都算他的好友和家人,倘若他把樊自清当弟弟,那霍七秀对他而言就是妹妹一样的存在。
他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十分珍惜这两份来之不易的感情,此刻冷不丁听岑福提起续弦的对象竟然是霍七秀,他不由觉得荒诞至极,下意识就想张口反驳,但看岑福那张关切的面孔,最终还是作罢,只说:“这事之后再说。”
岑福轻轻诶了一声,也没多说。
他知道这事不容易,国公爷在前夫人那边受了太多委屈和苦头,只怕对娶妻一事本就忌讳,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娶妻,何况他实在单身太长时间了,真要让他一下子接受也不容易,不过国公爷没有直接反对就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很大的转机。
“这事不许跟悦悦和阿琅提起。”徐冲想到什么又沉声交待,他可不想让悦悦和阿琅误会什么。
岑福又诶了一声:“老奴省得。”
他又问了徐冲晚膳在哪吃,得知去姑娘房里用膳,便先下去准备了,等他走后,陈集才走了过来:“国公爷。”
“嗯。”
徐冲嘴里应着,心思却还放在续弦上面,等听陈集说:“小少爷不见了。”
他立刻绷紧身子,皱眉道:“怎么回事?”
陈集答道:“今日小少爷先是去西市黑老大那边买了几十个人,让他们分批先后去裴家各个铺子闹事,之后小少爷像是察觉到我们的人在跟他就拐进一条胡同,之后……人就不见了。底下的弟兄看了下那边的状况,并无打斗的痕迹,小少爷应该是自己跑掉的。”陈集说完立刻跪下认错,“是属下等人行动不力,请国公爷责罚!”
徐冲听他这样说反而不担心了,他刚才紧张得手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此刻倒是又重新坐了回去,甚至脸上还抹开一抹笑,就连声音听起来也十分自豪:“我就说这小子机灵。”
陈集犹豫:“那我们还要派人继续去找小少爷吗?”
“不用。”
徐冲想也没想就回绝了,他哼笑道:“这臭小子是在故意跟我炫耀他的本事呢,你现在派人过去,要是真找到,我们小少爷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这臭小子打小就要面子,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这会要是找过去,回头准得跟他闹,保不准还要在悦悦面前给他上眼药。
陈集到底还是担心的,拧着眉问:“可都这么晚了,小少爷他能去哪?”
徐冲看着他反问:“你说他能去哪?”
陈集凝神细想了一会,忽然睁大眼睛,他抬头道:“裴家?”
徐冲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陈集看他这样,不由更加紧张起来:“小少爷毕竟还年少,没经历过什么事,今日裴行昭又在您这吃了亏,要是被他抓住,只怕小少爷有一顿苦头吃。”
徐冲听到这话,沉默许久才说:“现在吃苦头,总比以后吃苦头要好。”不等陈集再说,他又道,“不必去管,想必裴行昭已经打听到今日宫里发生的事了。”
“不管宫里那位到底准备怎么处置我,但以他今日的表现,裴行昭想对我们徐家人动手只怕还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
陈集听他这样说,仔细一想,倒是终于放下心了,只是想到云葭,他不由又问了一句:“可现在都到饭点了,小少爷一直不回来,姑娘那边该怎么说?”
徐冲:“……”
刚才还老神在在的徐冲忽然变了脸。
完了。
他把悦悦给忘了。
……
云葭还不知道徐琅的事,她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四周安静得没有丁点声音,面前秋香色的织金罗帐也在这漆黑之中分辨不清是何颜色,这也让云葭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是在裴家?
还是报德寺的禅房?
又或者是在阴曹地府……还是那个她心心念念想要留下的那个地方?
看着眼前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云葭一时竟有些不敢出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捏住了,藏在薄被里的手也在无意识得捏着底下的被褥,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一场她凭空臆想出来的美梦。
现在梦醒了。
所有一切又都回到了原位。
如果云葭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她其实并无所谓,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可得到过再失去……云葭喉头微哽,眼眶竟也不知何时变得酸涩不已。
她难以想象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她的美梦,她会怎么样?
云葭一时竟有些自欺欺人般不愿意醒来,她沉默地躺在床上,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姑娘还没醒?”
云葭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眼睛蓦地睁大了一些。
她认出这是罗妈妈的声音!
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心脏也重新怦怦跳动起来,云葭的心情和眼睛里的亮度也总算是重新活络过来。
“还没,奴婢进去看看?”这是惊云的声音。
“不用,我进去。”罗妈妈说着就打了帘子进来了,屋子里很黑,为了让云葭能睡一个好觉,她特地没让人点灯,就连外面也没点,是怕光亮太足,影响云葭的睡眠。
她摸黑进来,正想到床边看看就听到拔步床那传来云葭的声音:“妈妈?”
刚醒来,云葭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可罗妈妈听着却面露笑意,也总算是放了心,今日她从裴家回来,原本是想跟姑娘说下外面的情况,可姑娘那会在午睡,她那时也未多想,直到时间过去越久,姑娘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还做起了梦魇,罗妈妈这才终于担心起来。
但人在梦魇中,她也没办法。
生怕把人这样喊醒,姑娘会不舒服,只能守在她身边。
想到姑娘梦魇时发出的呓语还有眼角流下的眼泪,罗妈妈神色微黯,她不愿表现出来,只轻轻诶了一声,重新笑着应道:“姑娘醒了?”
她靠着外面那依稀月光走到拔步床那。
云葭也坐了起来,她靠在床头的引枕上面,看了一眼四周问罗妈妈:“外面怎么那么黑,声音也没有?”
罗妈妈跟云葭解释道:“您难得睡个好觉,怕吵醒您,老奴就没让人点灯。”
她边说边撩起了床边的罗帐。
原来是这样,云葭总算是放心了。
两人说话这会功夫,惊云也走了进来:“姑娘醒了?”她是进来点灯的。
云葭轻轻嗯了一声:“爹爹和阿琅回来没?”
“国公爷回来了,小少爷还没。”惊云说完带着人把屋子里的灯都给点亮了。
满屋烛火重新点起,让习惯了黑暗的云葭一时有些不大适应地闭了闭眼睛,过了一会,她才睁开眼,罗妈妈捧了一盏温水递给云葭:“您先润润喉。”
云葭接过后喝了一口,等嗓音润了才蹙着柳眉问:“什么时辰了,阿琅怎么还没回来?”
惊云回答了时辰,说是酉正了。
云葭一怔,才发现自己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两个时辰,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她向来浅眠,就连夜里也睡不到三个时辰,中午更是最多歇两刻钟就起。
罗妈妈窥她面色,便说:“您大病初愈,原本就该多睡一会。”
她让惊云出去跟厨房吩咐一声把晚膳拿过来,再找人去跟国公爷说一声,至于小少爷,她心里其实清楚小少爷去了哪里,便跟云葭说:“先前已经着人出去找小少爷了,您别担心,小少爷都多大一个人了,知道分寸。”
云葭哪里放得下心?
她两辈子最操心的就是她这一双父亲和弟弟,她其实也猜到阿琅去做什么了,怕他闹事,更怕他出事,正想吩咐人再去外面找找,就听身边罗妈说道:“您今天怎么答应国公爷的?”
云葭一怔。
她跟罗妈四目相对,听她说:“您跟国公爷说以后不会事事操心。”
罗妈看她神色微怔遂又趁机说道:“小少爷今年都十五了,寻常人家都是能当一半家的大小子了,您这样总替他操心担着,他以后怎么长得大?难不成您还真能替他照拂一辈子不成?”
云葭一时被说得无言。
她想她当然可以照拂阿琅一辈子,反正她这辈子也没想过要成亲嫁人,可问题是,这样好吗?阿琅又愿意她这样照拂他一辈子吗?
他总要成长的。
与其等他后面吃尽苦头才知道长大,倒不如现在就开始慢慢放手,她前世不就一直后悔自己放手得太晚,以至于让阿琅落到那般田地吗?
“妈妈说的对。”
半晌,云葭才长吐出一口气跟罗妈说道,是她又糊涂了。
罗妈听她这样说,也松了口气,她面上重新流露出一抹笑:“您不怪老奴多嘴就好。”
“我怎么会怪您?”云葭微微蹙眉,她握住罗妈上了年纪而略显沧桑的手,眼睛直勾勾看着她,语气诚恳说道:“妈妈从小照顾我长大,这世上除了阿爹和阿琅,您是我最亲近也是最信任的人,您要一直在我身边提醒我叮嘱我才好。”
罗妈听得神色微怔。
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她便悄悄红了眼眶。
“诶。”她轻轻应声,别开脸的功夫,她擦掉眼泪才笑着转过头跟云葭说道,“只要您不赶老奴走,老奴便是七老八十也要赖在您身边。”
她从未听云葭说过这样的话。
不止是她,就连徐家父子也很少听云葭说这样的话,云葭这前半生活得太过拘束也太过持重,约莫是从小就戴上了那么一张面具担上了那么一份原本不属于她的责任,以至于让她过早学会了长大,她活得小心翼翼不敢放纵自己,哭闹不敢、大笑不敢,就连心思也得全都放在心里,以至于云葭很少对身边人表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怕过于放纵会让自己耽于享受,以至于管不好这么一大家子,便总是逼着自己要端庄要成熟。
可这辈子,她不想再管这些了,她想要把前世缺少的那部分亲情全都弥补回来,再好好陪着阿爹他们。
上辈子她让罗妈离开是她做过最后悔的事。
那时罗妈心疼她被陈氏那般磋磨,没少替她出头,可那时徐家早已没什么地位了,爹爹死了、阿琅又入了牢狱,陈氏岂会怕她?
她拿了各种理由趁她不在的时候欺辱罗妈。
罗妈怕她跟陈氏真的不对付起来便一直不曾与她说,直到有一回云葭提早回来看到罗妈跪在院子里,那是云葭第一次跟陈氏争吵。
在此之前,云葭从未跟陈氏争吵过。
即便在陈氏那边受过最大的委屈,她也没说过什么。
可那次就连裴有卿回来与她说软话,她也没有理会,更没有去跟陈氏低头服软,可云葭也担心再这样下去护不住罗妈,便起了把她送走的心思。
她见过罗妈的丈夫和那双儿女。
他们在她面前表现得一直都很好,敦厚、老实、善良,她以为罗妈离开她是去享清福的,可她没想到那群人拿走了罗妈所有的银钱,又因为罗妈不肯来问她要钱便开始折磨她。
那时云葭一直有跟罗妈通信。
她也一直以为罗妈就像她信中说的那样过得很好,她那时还一直想着等身边这些琐碎杂事处理完就去探望罗妈,直到罗妈的死讯传来,云葭过去看到她身上的伤才知道她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姑娘?”
罗妈见云葭一直不出声,眸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您怎么了?”
云葭这才恍过神。
“没事。”她看着罗妈哑声说。
她当然不可能也不会和罗妈说这些。
这辈子她会好好护着罗妈,再也不会让她受欺负,可她那双儿女该怎么办?云葭不由蹙眉,那个男人分开也就分开了,她知道那个男人背地里还有个傍尖儿,依照罗妈的脾气必定忍受不了,可那双儿女毕竟是罗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相连、血脉相承,她不清楚罗妈在看到他们的真面目时肯不肯舍弃。
罢了。
这事也急不了。
若罗妈真舍弃不了,那她大不了多花些心思教这对畜生好好学学怎么做人,只要他们能哄骗罗妈一辈子让罗妈高兴,她也不介意多花点时间。
罗妈总觉得云葭今日看着怪怪的。
以前她很少见姑娘这样出神的,但想着姑娘这次碰到这样的事,也正常。
便也不敢多提。
她亲自服侍云葭起来。
拿过一旁架子上放着的那件绯红色的琵琶袖交领衫给云葭穿上,又找了一条樱草色的窄门马面裙。
等服侍云葭在梳妆镜那梳头的时候,她便跟云葭说起今日在裴家的一举一动以及外面传的那些话,她说时兴高采烈,只是想到刚才云葭那几声呓语,不由又有些沉默。
她自以为无人察觉,却被云葭注意到。
“妈妈在想什么?”
罗妈啊了一声,回过神:“没、没什么。”
云葭却以为有事,不由蹙眉:“妈妈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陈氏刚才是不是给你难堪了?”
罗妈一怔,看云葭目露担忧又心下微暖,不由笑道:“没。”她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了出来:“姑娘心里真的没世子了吗?”
这次倒是轮到云葭怔忡了。
不过她也只是愣了一个呼吸的功夫便无奈笑道:“妈妈怎么又问这个事了,我下午不是和您说了吗?”说完见罗妈看着她的眼睛目露心疼,云葭忽然想到自己傍晚做的那个梦。
“是不是我刚才做梦说什么了?”她忽然问罗妈。
罗妈倒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一时竟有些呆住了,不过还未等到她说话就被云葭握住了手:“我没梦到裴有卿,就算真的梦到了,我决定好的事也不会更改。”
“妈妈不必为我心疼,裴有卿有这样一个母亲就不是什么绝配,向前看,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云葭说完看向面前的铜镜。
她刚才的确梦到了裴家人,但不是裴有卿,而是……裴郁。
想到昏迷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裴郁冲进大火之中想把她救出去,而头顶的房梁支撑不住火势砸了下来,那一声“裴”,大概是她想阻止裴郁进来而情不自禁喊出来的,只是被罗妈误以为是裴有卿了。
心脏竟不知为何,轻轻抽动了一下。
梦中的那抹悸动好像又延伸到了四肢百骸,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来气。
云葭不清楚这是真的还是她的臆想,可如果是真的,她其实不明白裴郁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她与他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往来,单单只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一份情谊吗?这也实在太厚重了。
云葭自问自己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不过这一点显然是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但云葭想,或许这一世裴郁可以是个例外,她这一世本不想和裴家人有任何接触,但裴郁可以是那个例外。她希望他这辈子能活得好好的,光明正大、清清白白,不要再像前世那样被人污蔑舞弊,最后还被人清出族谱赶出家门,甚至最后位于高官也还是被人议论不止。
这辈子她想对他好一些。
就当做她感激他那时奋不顾身为她冲进大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