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清今日丑时一刻才回到家。
他如今贵为都察院二品左都御史,主掌监察、弹劾之责,近日定州那边出了一桩案子闹到了燕京这边,因他是起办之人,这事便一直由他负责。
这案子的起因是定州有一位寡妇状告定州知县郑京奸淫她。
郑京,燕京郑家嫡系子弟,中山王胞弟独子,如今宫中唯一养育过皇子的丽妃是他的堂妹,那寡妇自知郑京在定州一手遮天在定州必定状告无门便去了保定那边,原本想着保定知府必定能还她一个公道,未想这案子一开堂,那郑京便在公堂之上当着众人的面说是那寡妇先勾引他,他只是酒后失德,事后他亦后悔给了百金于那寡妇,没想到寡妇贪得无厌,竟要拿千金威胁于他,他不肯,寡妇这才告到了公堂上。
他于公堂之上不仅拒不认罪,还要张阆还他一个清白。
事后张阆派人一查还真在寡妇的屋子里面找到了郑京送的百金。
物证确凿,寡妇百口莫辩,张阆便断定是寡妇先勾引郑京,事后因为资金未曾谈得融洽才引出后事,他不仅没有受理寡妇的案子还因寡妇诬陷朝廷命官当众打了她三十大板,对郑京却是三言两语口头指责了一番便作罢。
因为这事,那李寡妇被人议论了许久,从保定到定州,一路上只要有人知道她是那状告郑京的寡妇便有人拿有色眼光看她,甚至还有不少人专门跑到那李寡妇的门前看热闹,李寡妇不堪受此屈辱,于案子结束之后没几日就吞金自杀了,还在死前留下一封血书道郑京与张阆官官相护,她冤屈难洗,只愿死后化成厉鬼好替自己讨回公道。
又过了几天。
天上竟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时值四月,早已是暖春时分,定州却连下三日大雪,如今定州那边都在传道那李寡妇是冤枉的,事后那李寡妇的小姑子李淑联合定州百姓联名请奏到了燕京这边要彻查郑京和张阆。
这事原到不了袁野清这边。
就算那寡妇的姑妹到了燕京也自有顺天府的衙门管辖此事,即便真到了都察院,也有底下的官吏进行审查。可那寡妇的姑妹或许是知道郑家在燕京的势力也生怕再出一个像张阆那样的人,几番探查下来便把目光放到了袁野清的身上。
袁野清,天成十五年临安解元。
本该有大好前程却被人谋害,还好他福大命大没有枉死,还在当初害他的人都高官厚禄之际回来为自己报仇雪恨。
之后天子对他委以重任。
这十来年的时间,袁野清先后做过知县、知府、监察御史、如今又回到燕京当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其岳丈还是在临安一带十分有名望的当朝首辅姜舍然。
这岳婿这二人无论是地位还是名声都是清流之中的典范。
李淑虽然年幼却是个聪明人,她自知郑京是郑家嫡脉,而郑家在燕京城的地位更是超然,不说宫里那位孕有皇子的丽妃是那郑京的嫡亲堂妹,就说郑家那位老太爷还是先帝亲封的中山王,手握重兵,想要扳倒郑京谈何容易?别说扳倒,恐怕想让人受理此案都难上加难,除非有不惧怕郑家之人。
而袁野清就是那个人。
袁野清任职这几年,所经手的案件,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只要证据确凿,他不管多难都会追查到底,也因此民间对他还有个“袁青天”的称呼。
在几次蹲点之后,于一日袁野清上朝之际,李淑终于跪到了他的马车面前请他彻查此事。
这阵子袁野清就是在调查此事,今日他进宫也是为了这件事。
当日接下李淑的请愿书之后,袁野清便派人去定州和保定府调查此事,事情的确如李淑所说,只是那李寡妇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想要彻底洗清冤屈并不容易。
但袁野清为官多年,最不怕的就是这不容易三个字,倘若这世间之事桩桩轻松容易,无需耗费精力和时间就能解决,朝廷又何须供养他们?
百姓又何须敬服他们?
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用心去查总能查到罪证。
前阵子袁野清就秘密派人进到了郑家,还从伺候郑京的贴身小厮那边了解到了当日郑京的罪行。
人证已在。
袁野清今日进宫就是把此事呈报于陛下,看陛下是如何打算。
他如今快至四十,也快到不惑之年了。他是百姓口中的袁青天,可他也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想拿下郑京很容易,可郑京背后的郑家并不可小觑,何况郑家还与前朝有联系,如今宫里唯一长大成人的三皇子身上就有郑家一半的血脉,袁野清今日进宫就是想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还好。
陛下并没有让他失望。
他也总算是没有愧对他们的信任。
马车于袁府正门前停下。
“大人,到了。”
外面传来亲信长随的声音。
袁野清轻轻嗯一声,却没有立刻下去,而是书写完最后一笔,那是一封明日要上朝呈报的奏疏,他将于明日早朝亲口诉说郑京的罪证然后派人去定州捉拿他。
等写完。
袁野清又在底下盖上官印,等墨水干,他才拿着奏疏走下马车。
“收好,明日出门的时候给我。”他把奏疏交给路青。
路青忙应一声。
袁野清让他下去歇息便从正门步入内院而后径直往姜道蕴所住的院子走去,夜深风动,吹起他身上的绯色官袍,他虽至不惑,但脊背挺直、美须飘动,依旧有朗月之貌,甚至比年轻时更显岁月的沉韵。袁野清与姜道蕴成婚十年,期间二人从未分开过,袁野清也就只有除了要处理公务和见人的时候才会去外院的书房。
到秋水苑,自有一盏灯等着他。
自他们成婚之后,无论他回来多晚,姜道蕴都会为他留一盏灯。
看着那于寂寂黑夜之中暖黄色的一点灯火,袁野清被清冷月色所照的眉目越显温柔。
太晚了,院中仆从早已经靠着门槛打起盹,听到动静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袁野清立刻打起精神过来跟人问安:“大人。”
袁野清轻嗯一声。
他看一眼身后的屋子,特意压低声音:“夫人睡了没?”
“两刻钟前夫人还要过水,这会……”丫鬟犹豫,“奴婢也不知。”
袁野清便未再多问,他没让人跟随伺候,自己摘了官帽放轻脚步进去,刚刚打起帘子就听到里面传来姜道蕴沙哑的声音:“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看着从床上坐起来的貌美妇人,袁野清眉目温柔却也面露无奈,他把官帽放到桌上,走过去与姜道蕴说:“我不是与你说过今夜要处理事务回来得晚,要你早些休息吗?”
姜道蕴今年也有三十六岁,她先后生过四个孩子,生产对女子的伤害本就不轻,何况为了跟袁野清生下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早些年姜道蕴可没少用损伤身体的法子,她如今体弱多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可岁月还是厚待她的。
即便生过四个孩子,又是这个年纪了,但她看起来还是十分美貌。
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寝衣,衬得她肤白娇嫩,也无怪当年那么多人追求于她,她的美貌固然有能与她相较之人,可那一身出尘的气质是旁人再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所以姜道蕴是特殊的。
她有足以傲视别人的身份和才学,首辅之女、丈夫又是左都御史,自己还是临安与燕京一带有名的才女……就连前夫也是赫赫有名的诚国公。
姜道蕴其实已经很困了,但她还是打着哈欠掀被起来了:“你不在,我睡不着。”说完她起身下榻欲替袁野清脱下外袍却被袁野清阻拦,“好了,我自己来。”
要是放在从前,姜道蕴自不会听他的。
她虽三十有六,可在袁野清的面前仿佛还是那个从未长大只会撒娇的小女孩,今日却不知为何总有些恹恹,她点点头,竟也未曾坚持,只喊人端水进来服侍袁野清洗漱,然后就一声不吭坐在了床边。
袁野清陪着她一起长大,他们既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兄妹,也是恩爱的夫妻,妻子这般异样,袁野清岂会没有察觉?又岂会在察觉之后当做不知道,不管不问?等下人端来水,他没让人留下伺候,也没立刻过去洗漱,而是脱下那一身沾着尘土的外袍便走到坐在床上不知在出什么神的姜道蕴面前。
他轻轻揽住姜道蕴的肩膀,与她并肩同坐之后问她:“怎么了?”
姜道蕴抬眸看他。
四目相对,她看着面前温润如玉的夫君,张口欲言,却又住嘴。
“没什么。”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纤长指尖轻触眉心,语气疲惫无力道,“太晚了,睡吧。”
她说着就想上床,却被袁野清捉住手腕,妻子如此异样,袁野清不可能这样放任她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袁野清问她:“蕴娘,还记得我们成婚之时,我与你说的话吗?”
时隔多年,姜道蕴自不可能件件记得,袁野清便说与她听:“我与你说过,无论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说与我听,我不仅仅是你的丈夫还是你的兄长。”
见她羽睫微颤,看着他的眸光微微闪烁,袁野清依旧语气温和问她:“现在可以说与我听到底怎么了吗?”
昏暗烛火之下。
姜道蕴看着面前的丈夫,沉默半晌终是艰难开口:“清哥,我……有些想悦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