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道蕴还坐在马车里。
侧窗的卷纱帘被丫鬟卷起,露出外边的风光,从姜道蕴所坐的位置望出去,正好看见那块金漆黑底的诚国公府的门匾,那是太祖皇帝亲赐,上面还雕刻着属于太祖皇帝的私印。
明德。
底下广开的两扇承袭了百年岁月的朱红底漆大门上还饰有九排金漆门钉。
时下有一条不成文的条规,大门上门钉的路数多少代表着这个家族的地位和名望。
例如普通官宦人家大多为五路门钉,这还不是所有官宦人家都能装饰门钉的,不仅得看你的品级还得看你家中的条件,像曹家这类新秀自是没法的,如袁家,袁野清这般品级颇高但自身并无多少家底,也不会以门钉装饰门面。
而像好的那些。
宗室皇亲的大门大多装有十路,至于皇宫则代表最高等级十一路,诚国公府的九路门钉在燕京城中虽不算独一份,但也称得上稀缺,足以代表徐家在燕京城中的地位,亦或是说曾经的地位。
朱红大门往外垒下的八个台基也有别于邻屋的地面,由中心台阶与两侧垂带共同构成阶梯形式,也是时下最流行的垂带踏跺,历来台基越高也代表着这个家族越厉害。
再往下台基两边还坐立着两尊石狮子,远远看去,威风赫赫、十分威武。
而两边砖墙则一路往两侧延伸,瞧不见边际,这一块用砖墙包围的地方都隶属于诚国公府。
自当年跟着清哥回京述职被阿琅赶走,姜道蕴已有几年未曾再登过诚国公府的大门,如今再见,竟生出一抹恍如隔世的心境。
她目光怔怔望着外头。
其实两年前云葭及笄,她这个做母亲的本该来的,她也的确在母亲面前应允云葭要亲自过来看着她长大成人,不仅如此,她还要为她加钗笄着华服。
那日姜道蕴也的确起了个大早。
她自来不爱与京中妇人来往,无论是当年为诚国公夫人时还是后来成为清哥的妻子,对于京中那些宴会她向来是懒得参与,一群整日只知道道长短聊八卦的妇人,她实在懒得与她们来往,同她们说话浪费时间,她还不如多看一本书。
何况也没人逼着她去参加这些。
年少还在闺中时,母亲倒还会带着她去外面走动,但这些宴会大多也只是给未成婚的少男少女提供了相看了解的机会,之后知道她与清哥定情,她也就懒得管她了。
可云葭及笄那日,姜道蕴特地早起隆重打扮了一番,为得就是以最好的面貌看着自己的长女长大成人。
可临到出门,阿嫣忽然又犯哮喘。
她的病每次一犯就跟要命似的,她那一颗揪起来的心全被她牵绊住,阿宝又吓得大哭不止,偏偏清哥那时还不在府中,她一个头两个大,哪里还想得起来云葭的及笄?
事后她亦后悔,原本想登门与云葭致歉,但想到国公府的情况,想到徐冲也在京中,若是碰见难免尴尬,便只能把人请到姜府。
还好。
云葭并未责怪于她,甚至还颇为懂事的与她说“没事,阿嫣的身体最重要”。
想起长女,姜道蕴的眉眼不禁又柔和了许多,她这长女向来懂事,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恼徐冲连累她至此,又恨裴家这般待她,她的长女本该前途坦荡一帆风顺,偏被他们……不过没事,等日后把云葭接回府中,她自会为她操持一切。
裴家算什么?
裴有卿又算什么?
这天底下好儿郎那么多,她自会为她的云葭觅得一个好夫婿。
姜道蕴畅想着以后的事,想着家里哪两间房可以给云葭和阿琅使用,这样想着,不由又觉得袁府还是小了一些,这也没法,燕京寸土寸金,那宅子是清哥后来买的,自是比不过圣上御赐的姜府,更比不过承袭了三代荣耀的诚国公府。
不过她记得隔壁好像有要卖宅子的打算,等回去她便让王妪派人去看看,若是真要卖,她倒是可以趁机买下来,回头把墙壁砸掉再把两个府邸打通,地方大了,不仅能给阿嫣阿宝再折腾出一片玩乐的地方,还能给云葭再单独弄个书房。
她记得云葭从小就喜爱读书。
还有阿琅,她知他自幼习武,还能给他也弄出一块地好好习武。
不过即便习武也不能荒废了文艺,他如今这般冲动莽撞就是学了他那个父亲,姜道蕴向来不喜欢武夫,她还是希望他能走父亲和清哥的路,日后好好科考入翰林,做一位有才之士。
“夫人。”
外面传来王妪的声音,“岑福回来了。”
王妪是姜道蕴身边的老人,当年跟着姜道蕴进府,对徐府众人自然也熟悉。
当年她其实是想留下来的,她是姜母赐给姜道蕴的老人,对云葭和徐琅两姐弟感情自然也不一般,姜道蕴那时也是这个意思,她虽然嘴上说不爱云葭和徐琅,但说到底他们也是她的孩子,她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替他们打算……要是日后徐冲另娶新妇,谁知道她的新妇会如何对待那两个孩子?
有王妪在,自是能看管一二。
可徐冲不肯,他让她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别留下一点东西,她无法,只能带着王妪等人离开了。
还好徐冲并未娶新妇,这两孩子也算是健康平安地长大了。
眼见岑福走近,唤她“袁夫人”后与她说:“姑娘请您进去。”
姜道蕴下意识觉得这个称呼不对,日前她来时,徐府众人也是这般称呼她的吗?姜道蕴忘了,她也未曾多想,轻轻嗯声,道一句“知道了”。
丫鬟挑起车帘,姜道蕴被王妪扶着走下马车后跟着岑福进府,所见风光与记忆中并未有什么不同,若说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府中的树木更高大了一些,有些陈设老旧了一些。路过东院的时候瞧见一株从院子里延伸出来的柿子树,姜道蕴想到什么,脚步忽然一顿。
“夫人?”
王妪不知她怎么了,陪同她一道停步后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便瞧见不远处便是那位老国公夫人仙逝前所住之处。
岑福也听见了动静。
他停步回头,倒是不知道姜道蕴在想什么,语气如常问她:“袁夫人,怎么了?”
姜道蕴看着那株柿子树开口:“我过会能给老夫人上柱香吗?”
“这……”
岑福犹豫道:“袁夫人回头还是问姑娘的意思吧。”
对于这个回答,姜道蕴倒是并未感到不妥,她如今到底是外家妇了,当初又跟徐冲闹成那样……可她的确想给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好好上柱香。
嫁给徐冲的那几年,那位老人是真的拿她当女儿一样看待。
她从来不会给她树立规矩,还总护着她,每次院子里的柿子树结了柿子还会邀她过来品尝,然后握着她的手笑着和她说“柿柿如意”,也正是为了她那份难得的慈和,她后来才愿意为徐冲生下那一双孩儿,以免老人膝下无子孙相伴。
当年离开徐府,若说她最愧对的其实并非云葭和徐琅,而是那位老人。
姜道蕴还记得自己拿到和离书离府的那一天,过去拜别老人,穿着素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罗汉床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她没有像从前那样起来扶她握着她的手与她说笑,而是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
斜阳照进漆红色的槛窗之中。
姜道蕴听到头顶传来老人的声音:“蕴娘,你现在如意了吗?”
清哥死而复生,她又和徐冲解除夫妻关系,很快她就要嫁给清哥了,她岂会不如意?她当然如意,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听着老人沙哑的嗓音,她竟无声垂落眼泪。
清泪在地上积累成一小滩水痕。
姜道蕴任眼泪从雪白脸上滑落,而后她泪眼婆娑看着老人哽咽道:“老夫人……”
老人轻叹,她终是起身,再一次走到她的面前扶起她,空气中有金色的尘埃在她们身边漂浮轻晃,老人像从前那样递给她一个柿子,而后与她说:“你既所求皆如愿,那么日后就像这样璀璨明媚地活下去吧。”
那是老人最后一次扶起她,也是她最后一次和她说话。
如今还未到柿子时节,延展到院外的那株柿子树虽枝繁叶茂,却不见金灿灿的柿子,姜道蕴压下心底波动的情绪,然后回看岑福:“回头我去与悦悦说。”
她倒是庆幸。
幸好不是去问徐冲的意思,要不然她这口还当真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才好。
还好是悦悦。
她相信悦悦一定会同意她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