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并不知道云葭在想什么,徐琅主仆已经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却依旧仿佛如堕云雾之中,看不真切如今的情况。
忽然听到一阵动静。
裴郁身形不自觉紧绷,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自觉攥紧,他薄唇微抿转头往声音来源处看去。
院子里惊云正领着人进来,陡然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惊云抬头,正好跟屋内端坐着的少年四目相对,在姑娘身边当了这么多年的大丫鬟,惊云自问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曾经有幸她还随着姑娘进过宫,也见过陛下和中宫娘娘,当时她都未曾失态,未想此时与那双寒星般的黑眸对上,脚步竟不自觉停了下来,心脏也像是被无形的大手凭空捏住一般,就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这种无形的压力也就只有当年在宫里遇见当今天子的时候她才感受过。
好在那双寒眸落在她身上的时间并不算长。
很快他就移开了。
惊云也下意识地长舒了口气。
身后几个拿着托盘的小丫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惊云止步还以为怎么了,轻声问道:“惊云姐姐,怎么了?”
惊云自然不可能说。
家里这些小孩虽然经由她跟王妈妈的点拨和提醒,不敢对这位二公子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但是人就会怯弱,就会对神秘、不清楚的事物生畏生惧,二公子名声在外,她们会惧怕很正常。
倘若不是因为今日见过这位二公子救小少爷的模样,她亦会与他们一样对他畏惧忌惮。
她笑着说没事,而后重新往前走。
待至屋中,惊云未敢直视那边坐着的少年,她垂着眼眸恭声与人问了声好,而后与少年说道:“姑娘说午间各处事多,便不一起用膳了,夜里再一道用,不过她特让厨房给您送来菜肴,请二公子享用,若二公子有什么需要也可尽管与我们说。”
未听裴郁言语。
惊云也不介意,她让人把午膳送到裴郁面前的桌上,而后又与裴郁说道:“姑娘知二公子不喜欢人近身服侍便未给二公子找贴身伺候的小厮。”
“二虎。”
她忽然喊人,身后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她笑着与裴郁介绍道:“这是厨房陈妈妈的孩子,平时专给家里跑腿送口信,日后便给二公子做跑腿用。二公子想吃什么,或是要用什么,只管与他说,您别看他小,他机灵着。”
二虎立刻出来跟裴郁躬身打了个招呼:“公子好!”他人小机灵还爱笑,说话的时候咧着嘴还会露出缺了门牙的一口大白牙。
裴郁看着眼前小孩,却蹙眉:“我不用。”
他不习惯别人在他身边。
早猜到他会拒绝,惊云也早已从云葭口中知道解决的办法,她仍是恭敬谦顺的模样,低着头垂着眼,说出来的话既柔和又没法让人拒绝:“这是姑娘的吩咐,奴婢只是奉命行事,二公子若不愿意,还得请与姑娘说。”
裴郁:“……”
他自然不可能为这种事去找云葭,何况早从先前和云葭的对话就知道自己说不过她。
索性闭口不言。
只面上神情难免又添几分无奈,看着就像是在独自生闷气。
想到姑娘在她来时与他说的话“他若不同意,你尽管说是我说的,他要真不想要便让他来找我说”,惊云不由失笑,没想到这位二公子看着冷冰冰的,但也并非真的那么不近人情,这副生闷气的样子与小少爷生气的时候也差不多。
姑娘说的没错。
裴二公子和旁人并无不同。
她笑着,心情明显比先前更加放松了:“还有这些书和笔墨纸砚也是姑娘吩咐给您的。”
“她说您如今身上有伤,若无趣便可拿书打发时间,不知您喜欢什么,奴婢便做主随意挑了几本,您若有想看的,府中亦有书房,您想去便让二虎带您去。”
二虎顺势表态道:“我知道在哪!”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倒是真的不怕裴郁。
裴郁听到这话方才心下一动,他回头,见丫鬟捧着托盘过来,看到上面的书册,裴郁心中微惊,《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这都是科举必考的四书。
是巧合还是……
“这是你挑的?”他忽然问惊云。
“是。”
惊云点头,又面露惊讶:“是有什么问题吗?”
裴郁不语,看了惊云一会也未看出什么异样,便抿唇收回视线:“没事。”
应该是巧合吧。
“多谢。”他第一次与人道谢。
惊云有些诧异,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她温声说没事,等东西都送上,便未久待,以免耽误这位二公子吃饭,也怕自己身后这些小丫鬟不自在让二公子瞧见。
二虎却未走,裴郁垂眸,见小孩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就问他:“公子有何吩咐!”
裴郁抿唇,看他良久方才说道:“你先下去吧。”
他似迟疑又似犹豫,但最终还是看着小孩又说了一句:“有事我会喊你。”
“诶!”
二虎笑吟吟应了,他蹦跶着往外跑。
裴郁目送他走到外面院子看他在院子里玩石头又收回视线,桌上有菜肴,鸡丝馄饨和凉面,另有一碗紫苏饮还有几碟小菜,菜式虽简单,可看着却让人食指大开。
旁边的长桌上有徐琅送来的衣服还有刚刚送来的文房四宝和书籍。
甚至还有一拢香炉。
惊云走前让人点了香,是凝神静气用的,裴郁闻出来那是云葭身上的味道。
他喜欢这个味道。
心中的不安和茫然仿佛也被这个香味于无形之间渐渐抚平了,裴郁垂眸,看着面前色香俱全的膳食,最终还是拿起一旁的筷子。
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别人家吃饭。
或许……
裴郁想。
他可以短暂地偷一段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时光。
无需太久。
只要一段时光就好。
就足够了。
这样想着,他的心忽然扑通扑通重新跳动起来,他垂着眼眸一口一口吃饭,嘴角也轻轻翘着,不知是因为这桌餐食还是因为此刻的心情。
裴郁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愉悦,那是他几乎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鸡丝馄饨用的是熬了一晚上的老母鸡作为汤底,而凉面上的佐料配菜更是不少,裴郁平日多是自己做,真在外头也是随便对付一口,这还是他这么多年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他很满足。
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见空无一物的餐盘,方才懊恼自己吃的太多了,若让她知晓,会不会笑话他?但事已至此,后悔显然没用,裴郁怀着那一份不自在去洗碗。
还好屋内有贮水用的壶,他无需吩咐人取水。
裴郁把餐盘洗得干干净净方才让二虎进来拿东西。
二虎蹦蹦跶跶进来看到洗干净的餐盘,面露惊讶,但想到来时姑娘的交待,他又什么都没问拿着托盘离开了。
裴郁原本还有所担心,故作冷漠抿着唇坐在椅子上,此刻见二虎就这样离开方才松了口气。
他看着二虎离开院子,等没有别人了才起身去看书。
他始终未曾触碰屋中其余东西,也未去别处查看,而是只宝贝似的拿起了那几本书。
比起他那几本残破不堪的书,云葭让人送来的书显然很新也很全,裴郁如获至宝,素来淡漠的双目也终于拾起了一些光亮,他捧着书回到床边,方才坐下就瞧见放在枕头边的那一只草编的小蚱蜢。
先前醒来时着急离开未曾发现。
此刻才瞧见那只蚱蜢上的血污也被人仔细擦干净了。
能做出这样举动的自然只有可能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裴郁的心忽然在此刻软成一片,眸光也变得十分柔和,他伸手轻轻点了下蚱蜢的脑袋,看它一晃一晃的,自己也跟着莞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