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接下那道旨意,云葭还犹如活在梦中一般。
她还跪在地上,双手高举,手里握着那道册封的诏书,想到刚才成章成大人颁布旨意时说的那些话,“柔嘉维则,礼都攸娴”……云葭神色讷讷、眸光微滞,显然是还有些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她居然被册封成县主了?
这是上辈子从未有过的事,也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清楚那位为何忽然下这样的决定,云葭只觉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清醒理智如她,此刻竟然也有些回不过神。
徐父和徐琅也没有。
父子俩也都还跪着,旨意虽然是下给云葭的,但圣上下得旨意,无论是谁皆得跪着听旨,这会父女三人皆还跪在地上,全都是一副出神呆滞的样子。
这让留在外面看到这一切的裴郁更为担心了。
他并不知道屋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旨意里面说了什么,眼见父女三人跪着,背对着他迟迟不起,他只当不是什么好事,几度想进去,最后还是咬牙没动,心中再次痛恨起自己的无用。
他双手紧握成拳,抵于粗糙的树干之上,薄唇紧抿,眼神晦暗。
而屋中冯保和成章倒是终于说话了,成章已经颁布完旨意,见三人还未起来便开口同他们说道:“国公爷、明成县主、小少爷,现在可以起来了。”
冯保更是亲热地主动去搀扶徐冲。
“可不是,这地上跪着多难受啊,国公爷可快快起来,莫再伤了膝盖,陛下在宫里可没少说起您的膝盖,嘱咐奴婢与您说,要您好好保重身体呢。”他此刻模样仿佛与徐冲是顶顶好的关系,两人之间没有一点龃龉。
徐冲因为过于震惊,竟也未能发觉,任由冯保把他给扶起来了。
起来之后,他方才张口询问,目光对着成章,声音还有些迟疑:“陛下这是……”他想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但话出口又觉得不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又能谁又敢窥探那位的心思?
因此再是震惊,但徐冲在短暂地冲击之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闭嘴了。
不管他为何这么做,但至少这是一件好事。
云葭也没问。
她同样震惊那位的举措,但更紧张那位对父亲的安排。
不过县主……这样看来,至少阿爹的国公之位还在?若不然这县主之位,她如何轮得到?
“成大人。”
她问成章,语气客气。
成章看她,拱手:“县主有何吩咐?”
云葭不敢有吩咐,只客气问道:“不知圣上除了这道旨意之外,可还有别的旨意?”
在场的谁不知道云葭这是在问李崇对徐冲的安排?
成章颇为赞赏地看了眼云葭,都知徐家这位大姑娘有本事,幼时便接管起了管家一职,放眼整个燕京贵女圈子,她都称得上是顶顶了不起的人物了。如今对于自己被赐封一句未多提,关心的只有诚国公的事,可见她目光深远,非寻常女子能比。
不过关于诚国公的安排,他亦不知,便仍是客气答道:“典礼局只做封赏之事,这事,县主还是问冯公公吧。他是陛下的身边人,想来对国公爷的安排要更清楚一些。”
云葭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看向冯保,客气唤人:“冯公公……”
冯保笑着诶了一声,见云葭面露担忧,他嘴里笑着说道:“陛下倒是没下什么旨意,不过有口谕给国公爷,奴婢正想说于国公爷听呢。”
云葭听到这话,心立刻又揪紧起来,她手握诏书,目光却落在身边的徐父身上。
徐冲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面上未显,身侧的手却忽然握紧。
冯保见他们看过来,也敛了脸上的笑,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提声:“陛下口谕!”
云葭父女三人听到这话又立刻敛了神情跪下了。
冯保以李崇的口吻对着徐冲说道:“朕念蓟州路远,你治理蓟州营辛劳,难享亲伦,今特赐指挥使之职,替朕打理济阳卫,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待,日后好好打理济阳卫,早日重建太祖时期二十六卫的威名。”
冯保说完,见徐冲面露怔怔,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冯保其实在听圣上说这话之前也没想到徐冲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心中亦有不甘,然说到底他跟徐冲也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虽然不甘他只受了这样的瓜落,但伴君者最知道也最该知道陛下的心思。
明白陛下心里顾念着旧情,不可能真的对徐冲赶尽杀绝,而经此一事,这位诚国公也算是两脚迈过鬼门关了,以后只要他不犯浑跟谁勾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就永远都是大燕威名赫赫的诚国公,济阳卫的指挥使……既如此,他又岂会与他交恶?又岂敢与他交恶?
冯保亲自弯腰,恭恭敬敬地再次扶起徐冲,在他还怔神的时候与他笑道:“国公爷这是高兴坏了,陛下说了,济阳卫以后就靠国公爷重振威名了,以后二十六卫兄弟军比赛,国公爷要是不让济阳卫拔得头筹,他可要好好罚你。”
他笑着说了一句玩笑话。
徐冲听到这话,终于清醒,他不至于高兴坏了,但的确对这个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他都已经想过最坏的结局了,没想到他竟然给了他济阳卫指挥使的体面……济阳卫的指挥使自是比不过蓟州营的统帅,但亲军二十六卫所,只受天子吩咐也只替天子做事,是陛下最为信任的亲军。
他这是在变相的告诉世人,他徐冲依旧是天子最得力的心腹。
喉咙忽然变得有些哑涩。
徐冲不知该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
这阵子他看似和从前并无差别,但夜里每每想起从前之事总是辗转难眠,也曾难过也曾怨怼,甚至有时候看着这一身伤痕都会忍不住想他做这些事落得这一身伤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想到最坏的结局都想到了,现在迎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该高兴吗?还是该感激。
徐冲高兴不起来,也实在感激不起来,他只是觉得自己如今是越发看不透他了。
但或许这就是帝王。
为帝王者,岂会让人随意窥探出自己的心思?
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了,徐冲垂眸,瞧见一只白皙的手,耳边则传来云葭压低的声音:“阿爹,该接旨了。”
徐冲抬眸与她对视一眼。
四目相对,他看着云葭点了点头。
不管如何,至少女儿如今得到了尊荣,为着这个,他也应该感激他。
自跟裴家退婚之后,外面不知有多少议论,虽然那日他们大张旗鼓与裴家退婚,让众人知晓退婚一事到底是因为什么,但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苛责,无论原因究竟是什么,只要身为女子,就免不得会被人议论……
如今悦悦被亲封县主,不仅能击退那些谣言,也能让那些人再不敢胡乱议论悦悦。
心里的那些怨怼和伤怀在这一刻似乎都消失不见了,也只能消失不见,恨过怨过如今又变成感激,徐冲已经说不清对李崇,他是怨更多一些,还是感激更多一些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他忽然转身大步往外走去,直到面向皇宫的方向,徐冲一掀衣摆,突然双膝下跪,朝着皇宫的方向郑重一拜。
“臣徐冲接旨,谢主隆恩!”徐冲朗声说道。
他说完,仍是由冯保和成章上前一道扶起他。
云葭姐弟跟在后面同样朝皇宫的方向拜了一拜,跪谢天恩。
等姐弟俩起来,冯保便拿出一块令牌递还给徐冲,他仍是笑盈盈的模样:“那日国公爷走得太急把令牌落在宫里了,陛下特地让奴婢今日把令牌给国公爷带出来。”等徐冲怔怔收下之后,冯保又继续笑道,“陛下说了,这是先帝御赐之物,日后国公爷可得好好收着,别再跟从前似的丢三落四,要是再丢可就不一定能找回来了。”
他言笑晏晏,最后一句话却意有所指,徐冲和云葭都听得心下一凛。
父女俩什么都没说,直到徐冲沉默接过那块令牌,云葭方才回过神与冯保温声笑道:“有劳公公了。”
冯保笑着说没事。
云葭又与二人说道:“辛苦公公和成大人今日特地走这一趟,差不多该吃午膳的时间了,不如公公和大人今日就在家中吃顿便饭再走?”
两人是来做事的,还得回去复命,自然不可能留下吃便饭。
但云葭这般态度却让人觉得十分熨帖,不说成章,就连冯保心中也觉得有几分好受,他笑着同云葭说道:“不了不了,奴婢还得回去给陛下回信呢。”
云葭闻言,忙道:“倒是我不对,陛下身边离不得公公,既如此,我便不留两位大人了。”不等两人拒绝,她又喊道:“阿琅,随我送两位天使出去。”
天使便是天子亲派过来的钦差。
这是尊称。
徐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忙点头答好。他走过来,纵使再不喜欢冯保,徐琅如今也知道此人不能轻易得罪,便垂着一双眼睛同两人说道:“成大人,冯公公,请吧。”
徐冲听到这话,皱眉。
他自是舍不得让自己一双儿女替他送人,遂上前一步:“我来。”
云葭其实知道这样是最好的。
阿爹与这位冯公公积怨已久,此次送他出去也能缓解两人之间的宿怨,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她的私心吧,他就是不想看阿爹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
她再也不想看到阿爹上辈子为了她给别人牵马赔笑的样子了。
她回来是为了让阿爹和阿琅过得越来越好,而不是让他们被人欺负看笑话的……有些事,他们不得不做,可有些事,她仍是不想让他们做。
云葭温声说道:“阿爹刚接了陛下的旨意,还得去收拾东西呢。”
冯保多聪明的人啊,知道云葭这是什么意思,诚然,他心中有些不大高兴,但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能让这位县主和徐家小少爷送他出去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再出动这位国公爷,那就不是结缘而是结怨了,他现在清楚自己那位主子的心思,自然不会上赶着来结怨,一听这话也就笑眯眯说道:“是啊,济阳卫还等着国公爷大驾呢,杂家和成大人就不劳国公爷送了。”
徐冲皱眉。
云葭却不等他再说什么,只嘱咐岑风过去给阿爹收拾东西,而后便带着弟弟送两人出去了,也算是给足了成章和冯保的面子。
路上徐琅并未多言。
他知道他不善言辞,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云葭则偶尔会说上几句,多是问冯保圣上与皇后身体如何的话……她并未因为自己被册封为县主而变得倨傲,仍是与从前一样温和的模样。
成章倒是无所谓,他跟徐家并无宿仇,对于这位明成县主的态度也只是心里感慨,但冯保此刻心里别提有多熨帖了。
他今日被陛下吩咐来徐家传口谕送令牌的时候还十分不喜,总觉得自己这样矮了徐冲一头,保不准又得被这位诚国公怎么苛待,但此刻见这位刚被陛下赐封的明成县主亲自送他出去,冯保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连带脸上的笑也变得越来越深。
云葭既给他这份脸面,他也愿意与云葭说几句好话。
“县主。”他忽然笑着喊云葭。
云葭回眸,温声:“公公有何吩咐?”
冯保一听这话,嘴角更是立刻上扬,抿不住的笑容,嘴里却说:“县主这可真是折煞杂家了,您什么身份,杂家什么身份,杂家哪敢吩咐您呀?”
云葭仍是温声笑道,一点都没有芥蒂或者折辱的样子:“这算什么折煞?公公是陛下的亲近人,日后我们许多事还得有劳公公提点呢。”
她知走到冯保如今这样位置的,尊重和体面远比钱财更能打动这些去了根的内侍,她也知阿爹和阿琅都不喜这些心思深沉又小肚鸡肠的内侍。
她也不喜欢。
冯保不是好人,但他的确称得上聪明有本事。
这世道,向来是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她不介意说几句好话结一份善缘,总好过跟上辈子似的冷不丁地被人在背后放冷箭。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身边内侍眉眼舒展地笑了。
冯保看着云葭丝毫不吝夸赞点评道:“怪不得陛下夸县主聪慧伶俐,国公爷有县主这样的好女儿,徐家的福气还长远着呢。”
这次是真心话。
想到什么,他忽然又看着云葭说了这样一句:“裴家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
这声音不响,只够云葭听到。
云葭心下一动,她看了一眼冯保,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成章和阿琅,开口:“阿琅,你先带成大人出去,我有话与冯公公说。”
徐琅犹豫地看了一眼云葭,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他收回视线跟成章说:“成大人,请。”
成章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朝云葭拱了拱手便跟着徐琅先离开了。
等二人离开,云葭方才不动声色地询问冯保:“公公先前那话是何意?”
冯保既开了这个口,就是特地来卖云葭一个人情的,此刻听云葭询问,他便低声跟云葭说道:“今年吏部的考成,裴二爷怕是没希望了。”
短短一句话就揭露了裴行昭的结果。
裴行昭于吏部多年,而吏部尚书年迈,早到了致仕的年纪,若这次裴行昭考成的成绩好,只怕不用多久就能升任吏部尚书,只如今显然是没这个可能了。
也怪裴行昭太背。
谁能想到徐冲这还能“死而复生”呢。
云葭听到这一句,倒是并不意外,上一世徐家出事,裴行昭也没能如愿以偿当上吏部尚书。
那时云葭已经嫁进裴家了,为着这事,裴行昭那时候没少跟陈氏吵架,而陈氏却是一股脑的把火气撒在了她的头上,觉得是因为她因为徐家才会如此。
如今看来倒是不是。
不过不管是不是,裴行昭如何,裴家如何,如今都跟她跟徐家没有关系了。
她无所谓裴家过得如何。
好也好,坏也罢,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冯保一直在观察云葭的神情,见她神情无波,心下微动。他于皇宫多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纵观前朝后宫,也少见如这位徐大姑娘这般波澜不惊的人。
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年纪。
一个人能有多大成就,就看他高峰的时候是不是能内敛,低谷的时候又能不能沉住气,若这两样都做到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况都能重新起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这样提点自己的。
要不然只怕他早就跟他那些师父们一样,早成了宫里的亡魂野鬼了。
也难怪这次徐冲能逢凶化吉,有这样的女儿,徐家的福气只怕还真是断不了了。
冯保心中难免感慨。
徐冲有这样的女儿,以后怎么对待裴家和徐家,还真是得好好斟酌下了,他是爱钱,但他更喜欢跟聪明人合作。
从前觉得裴行昭倒也不错。
可人啊,最怕的就是跟别人比,这不,一比就高下立判了。比起这位徐大姑娘,裴行昭夫妻俩还真是不够看的,听说裴行昭这几日在吏部的脸色可不好看,脸上还带着伤,估计是家里折腾出来的……冯保看不上这样的人,这几日就算裴行昭派人来找他,他也只当做不知道,懒得理会。
冯保的直觉向来很准,他觉得徐家这位大姑娘日后必然有大好前程,便想要跟云葭先结个善缘。
两人继续往外走,路上冯保和云葭说着话,原是想安慰她几句退婚的事,与她打好关系,走出院子的时候却忽然扫见一个身影。
冯保本是随意一瞥,却在看到那人的时候神色微惊,就连脚步都控制不住般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