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吉祥走后。
云葭带着一行人出去。
门前虽有官兵和护卫把守,但架不住庄子里人多,老人、小孩的,他们也都拦不住。
云葭出去的时候,外面还围着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左顾右盼,议论着蔡家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已然从蔡家人的哭声中知道蔡泓死了,但具体怎么死的,又为什么死的,倒是没人知道。
还有这些官兵为什么到来,他们也都不知道。
直到看到云葭出来,忙有人你拍拍我我拍拍你的,停下了议论纷纷的声音,朝着云葭的方向行礼道:“县主。”
相比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官兵,他们显然更加惧怕云葭。
虽说民不与官斗,但他们平时老实本分的,也没做错什么事,自然不会畏惧这些官兵。
可云葭对他们而言可就不一样了,这可是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以前一个蔡泓就够他们畏惧的了,更不用说是比蔡泓还要厉害不知道多少的云葭了。
他们此刻连头都不敢抬了。
尤其是被云葭一眼扫过的那些人更是纷纷把头都埋到了胸口。
“我这次来庄子,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为蔡家,一件是为你们。”云葭看着眼前的一众人说道,见他们左右对视仍不敢抬头,她便继续往下说:“原本我是想今天找个时间把你们都喊上再同你们说的,但现在既然碰上了,我就先同你们透个气,之后到底如何行事会有专门的人跟你们说。”
“县主请说。”有人接话道。
云葭便说:“前几年雨水坏了庄子里的收成,我许诺你们只收五成租。”
云葭忽然旧事重提,让庄子里的人不由都有些疑惑起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过疑惑归疑惑,下意识地他们还是跟云葭道起谢:“县主娘娘慈心,是活菩萨在世,要不是县主娘娘那年少收租,恐怕我们有不少人都得活活饿死。”
云葭抬手:“你们先不忙谢。”
“这些年我因为事情多也很少来庄子,具体琐事都是由蔡泓与家中的管事接触,我也只是看个账本,所以我也是才知道这些年蔡泓背着我问你们要的依旧是七成租。”
她这话说完,底下终于有些动乱了。
他们显然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明暄看他们一脸茫然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后懒洋洋道:“这都没听懂?县主的意思是蔡泓背着她问你们要了七成,但给她的依旧是五成。”
“什么?!”
“这、这不对啊?自那年之后,庄子里的收成好,我们给的一直是七成!”
“就是啊就是啊,县主娘娘,您可不能被蔡泓糊弄了去,那个扒皮今年还想问我们要八成!他可真不是人!”
……
底下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过于吵闹的声音让云葭身后一众人都皱了眉,尤其是裴郁,待瞧见云葭因为不适应而轻轻蹙起的眉尖,也不等季年等人出面,直接上前一步沉声话道:“闭嘴!”
他突如其来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声,刚刚还吵吵嚷嚷的一群人这会才有些后怕,重新埋下头,甚至就连身子都开始微微发颤起来。
云葭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似乎很惊讶他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显然是不会理会这些声音的人,此刻如此想来是为她。
忽然想到他昨夜与她说的那番话,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的身边,云葭只觉得耳边的嘈杂声仿佛都已经消失了,眼前也只有少年挺拔如松一般的身影。
“阿郁。”
云葭出声喊人。
裴郁听到她的声音,没有多言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云葭看着重新变得安静的一群人总算是松了口气,她刚才真的觉得耳朵要聋了,全是嘈杂的嗡鸣声。
还好……
现在已经消失了。
她重新说:“你们不必担心,这事我已经调查清楚了。”
“按理说,这几年应该都是七成租,但这事的确是我没了解清楚,所以这几年蔡泓多收的那笔钱我会用于庄子的发展上。”
见众人一个个抬头看向她,似乎在问什么发展,云葭看着他们说道:“我知道你们这边的孩子想要读书都得翻一座山去隔壁村子,这样耽误事,路上也危险,所以之后我会在这建立学堂,多出来的那笔钱就用于学堂的建立和每年请先生的费用。”
见众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还有人大着胆子问她:“县主娘娘,这是真的吗?”
云葭笑笑:“我虽是女儿家,但说出来的话也作数。”底下又有议论声了,只是这一次声音并不似先前那般嘈杂,想来是裴郁刚才那一声震慑力实在太强,让他们颇为忌惮。
一阵议论声后。
云葭面前的那些人忽然跪了下来。
最先跪下的是庄子里的老人,其次是年轻那辈,那些小孩是被自己的爹娘拉着跪下的,小孩神情懵懂,而做爹娘的还有那些老人却热泪盈眶,他们虽然世代务农,但总想着自己的孩子能读书成才,可这个世道读书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说离他们最近的学堂,就说每年的束修就已经足够吓人了。
他们每年交出去七成的租子,哪还有多少余钱供家里的孩子读书?
县主这哪里是帮他们,这明明是在救他们!
一声声的“多谢县主娘娘”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云葭看着前方,只有明暄没有跪下,他依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云葭也未去说他什么,只冲着跪下的那群人说道:“好了,都起来吧。”
无人肯起来。
最后还是云葭让惊云等人上前搀扶起他们。
等所有人都起来了,林德明也查探完庄子、阅览完蔡泓留下的真账本过来了。
“姑娘。”
看到云葭在这,他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云葭看着他颔首:“林管事,你来得正好。”
林德明仍躬着身,他一身灰衣没有一丝褶皱,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谨凭姑娘吩咐。”
云葭没多少吩咐,只有一事:“你留下来和他们说下以后的安排。”
等林德明应是,云葭又转过头与面前那一众人说道:“这是林德明,以后会接手蔡泓的事,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还有,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派人来一趟庄子,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派来的管事说,不用害怕会得罪人,我会一条条审查的。”
庄子里的人起初听到这话还有些担忧,毕竟他们在蔡泓手底下实在吃了太多年的苦头了,但一想蔡泓作恶多端,县主娘娘一来就直接惩治了他,蔡家也要被打发走了,这位林管事既然是县主娘娘亲自挑的,想来人品方面也肯定过得去。
而且县主娘娘不是说了吗?
以后还会专门派人来听他们说什么。
众人也没别的说法,纷纷跟云葭道谢之后又跟林德明打起了招呼。
之后的事,云葭便没再管,而是带着裴郁等人离开,快走到明暄那边的时候,云葭方才开口:“惊云,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跟阿郁去明家一趟。”
惊云起初还有些犹豫,但想二公子也在,便也答应了。
云葭走到明暄那边后,见小孩仍是沉默地看着她,便笑着问道:“这样的结果,你可还满意?”
明暄显然是满意的,但还是下意识嘴硬冷哼:“谁知道那些人以后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蔡泓。”
话落,就见两道冷冰冰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让他于夏日竟生出几分严寒之感,他压抑着心里的颤粟抬起头就看见那位县主身边的俊美少年正一脸冰冷地看着他。
明暄今年也不过十二。
表面表现得再坚强再无畏,说起来也就是个小孩。
被裴郁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害怕的,但他实在要强,再害怕也还是绷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看着裴郁说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裴郁听到这话,脸上表情倒是并未有多少变化,心里却产生了一抹自我怀疑。
难道他在她的眼中也是这样的吗?越想,裴郁就越发嫌弃了,只是这一份嫌弃显然是在嫌弃自己。
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糟糕了。
可明暄如何得知?只当裴郁是在嫌弃他,他骨子里的那股子逆反便更甚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冷眼看着明暄,一个则跟斗鸡里的战斗鸡一样恶狠狠地瞪着裴郁,最后还是云葭瞧见两人这副模样后先失笑道:“阿郁。”
亲疏远近。
她先喊得是裴郁。
裴郁听到她的声音倒是立刻收敛了那些心情,乖乖在她身边站好了。
明暄原本还瞪着裴郁,甚至想撸起袖子上去跟裴郁打一架,别人他打不过,这个看着一点都不强壮比他也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他总不至于也打不过吧?没想到那位县主一句话,少年就直接退了过去,这既让明暄错愕,也让他想嘲笑。
他还以为他有多大本事呢,没想到也是个孬种。
明暄明目张胆嘲讽起裴郁:“你也就这点本事,那你刚才还敢瞪小爷我?”
他以为这样就能跟裴郁大干一架了,没想到刚才冷冰冰看着他的少年,此刻被他这般挑衅竟也一言不发,一点被激怒的表现都没有,乖得就跟家养的猫一样。
不。
家猫都比他厉害。
这番模样让明暄不得不惊讶,惊讶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明暄,带我去见你父亲吧。”耳边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打断了明暄的臆想。
他抬眸。
双眉紧蹙看着云葭,沉默片刻后问云葭:“你是因为蔡泓的话?”
“不全是。”
云葭说:“我原本也想去你家走一趟。”
明暄虽然年纪小,但自小当家也是早熟,此刻听闻云葭这番话就知道她的弦外之音是什么了,他又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如果是为了我娘,没这个必要,做错事的不是你,我跟我爹也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如果是因为蔡泓的那番话,那更加没必要了,我爹……”他欲言又止。
“你爹怎么了呢?”云葭被拒绝也仍是笑着,见少年面露难堪,她温笑说道,“你爹只是摔断了腿,不良于行,不是废了。”
“还是你希望你爹一辈子这样由你照顾着?”
“我照顾他怎么了?”
明暄听到这话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他抬起脸,稚嫩的脸上挂着凶狠的神情,如林中小兽,看着云葭咬牙切齿道,“我能照顾好他,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于是明暄便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刚刚面对他的挑衅也没有反应的裴郁再一次有了反应,他重新皱起眉看着他,目光低暗,只是不等他做什么,就被身边的女子按住了胳膊。
“明暄,我知道你有承担起这些事的能力,我也知道这些年你照顾你父亲照顾得很好,但你是不是该先问问你父亲的意思,看看他愿不愿意被你一辈子这样照顾?”
见少年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云葭再次放缓声音温声道:“人生这条路很长,而且家人之间,不是一味地自己去扛就是对的。”
“你该给他选择的机会。”
裴郁听到这话,忽然扭头看向云葭。
云葭却未曾看他,而是继续看着眼前的小少年道:“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觉得不管什么事,只要我扛起来了,我的家人就不会有压力了,我总是习惯性把所有的事都肩负起来,可是这样其实是不对的,家人的意义就在于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人陪在你的身边,大家可以一起去面对去解决。”
明暄这次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看着云葭,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低头,沙哑着嗓子道:“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我爹。”
他说完便径直转身。
云葭正准备跟上,走了一步,忽然发现身边熟悉的那个身影不在,回过头,发现少年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云葭见他神情空白不知道在想什么,笑着喊他:“阿郁。”
等见少年失神的双目逐渐恢复成平日的模样。
她方又笑道:“走了。”
裴郁点头,低声应好,跟了过来。
*
而此时的信国公府。
裴有卿昨夜不可避免地还是淋了一场暴雨,他起初还不肯走,以为下雨了,徐家人瞧见他这样,肯定会去说与云娘听,而云娘最是心软,纵使对他再有气,见他淋雨也肯定会来见他。
可他等了许久,等到自己都变得昏昏欲坠都没能等到那扇门开。
一觉醒来,裴有卿头疼欲裂,他这些日子原本就不曾歇息好,身体就像那拉紧的弓弦已经绷到了极致,何况昨夜还淋了那么一场雨,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环顾四周,眼熟至极,是他自己的房间。
裴有卿目露失落。
他垂下眼帘,手搭在额头,沉默不语。
门外元丰端着汤药进来,原本是想看看世子有没有醒,进来瞧见裴有卿已经靠床而坐,他立刻高兴起来:“世子,您醒了!”
他高兴地走了过来。
要不是手里还握着汤药,怕汤药撒了,恐怕他都要换成跑了。
裴有卿看到他过来,终于有些精神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看着他问道:“昨夜我晕倒后,徐家的门开了吗?”
元丰听到这话,脸色又立刻有些不大好了。
“您……”
他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先咬牙说道:“您先把药喝了。”他怕世子知道之后连药都不肯喝了。
裴有卿倒是没有拒绝,也不管那是什么药,拿过来就仰头饮尽了,汤药苦涩,他却未去理会,只看着元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元丰看他这样,立时变得更加委屈了。
他是替世子抱屈。
跟车轱辘倒话似的,元丰一边抱屈一边开口说道:“没开!属下陪您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属下还特地过去拍门了,说您晕了,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属下就没见过这么冷心冷情的人,就算二爷和二夫人有错,得罪了徐家,可为什么要把过错都推到您的身上,明明您为了解决这事立刻赶过来了,偏偏他们还是这样!”
“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世子,您……”元丰红着眼睛,他想说要不算了吧,心中也不止一次后悔自己也许根本不该写那封信,这样世子也不至于如今被徐家这样对待了。
可他同样知道他要是不把这件事说与世子听,等世子回来,必定不会轻饶了他。
就像此刻。
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根本劝不动世子。
元丰的确没有劝动裴有卿,裴有卿在听完元丰这一席话后,的确有些难受,也默然了许久,但默然过后,他还是掀开被子下床了。
元丰见他这样,连忙劝阻道:“世子,您身体还没好,不能再这样折腾了!”
他知道裴有卿要去做什么。
但裴有卿又岂会被他劝动?他早就知道想要求得徐家人的谅解不容易,就像当年求亲,如若不是云娘答应,又有祖父做媒,恐怕徐叔根本不会答应他娶云娘。
如今云娘又因为他家的缘故丢了这样大的脸面,徐家没直接动手打他已经算是给他体面了。
“不必阻拦,我早有心理准备。”
裴有卿一边拿过架子上的衣裳自行穿衣,一边道:“云娘一日不见我,我就站一日,两日不见我,我就站两日,一月不见我,我就站一月……我总能等到她的。”
何况他相信云娘也不会真的舍得一个月都不见他。
等佩戴好香囊和玉佩,裴有卿便让人传膳。
元丰无法,只能让人快些把准备好的早膳送过来,他知自己劝不住,便只能希望世子多吃些把身体养好,别又晕过去了。
等吃完早膳。
按理说,裴有卿是该去陈氏那边请安的,但想到昨日母亲知道他去徐家大发雷霆,他又是那样晕着回来的,恐怕这一去,母亲又有话说,思忖半晌,裴有卿还是打算先去徐家再说,大不了回来之后再向母亲认错。
于是等陈氏起来见完管事吃完早膳,原本想去裴有卿那边看看他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就是裴有卿出门了。
最初从丫鬟口中听到这话,陈氏的脸立刻就沉了下去,手边的茶盏也被她狠狠砸在了地上。
可最后陈氏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己坐在椅子上冷着脸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这倒是让梓兰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