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听到这道熟悉的男声,裴郁才重新拾起笑容的脸霎时又是一沉,眼睁睁看着出现在云葭身边的男人,裴郁的脸上就跟蒙了一层乌云似的,把他原本的俊美姿色都给笼罩住了,只剩下一双乌沉沉的黑眸还依旧在夜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他下意识要大步过去,想要让裴有卿滚远点。
但脚步才迈出一步,在看到云葭停下步子的时候,裴郁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再往前。他沉默地凝视着前方,看着过往时候曾经见过无数次的璧人画面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裴郁清晰地发现这一次他的心里还多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他恨不得想直接杀了裴有卿,让他就此从这个人世消失才好。
但这样的暴戾情绪也只是维持了片刻,唯恐云葭发现,裴郁紧抿着薄唇,又一次深深地看了裴有卿一眼,然后便退回到了身后的树林之中。
他没有在此刻上前打扰云葭,却也没有离开,他就这样站在原地,守在此处,等着云葭回来。
裴有卿隐隐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可循着那种感觉看过去,那边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绿茵茵的葱郁树木在夜里随风摇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怎么了?”
云葭问裴有卿。
“没事。”裴有卿并未多想,只当自己是心绪复杂,一时感觉错了,他未再多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云葭。
她仍是那张冷静甚至称得上冷清的脸,此刻月亮已经高高挂起,裴有卿看着云葭,却觉得头顶的月亮似乎都要比云葭显得要暖和一些。
他心里不禁一痛。
自打这次重逢,云娘就未再对他笑过,可曾几何时,她对他是那样的温柔,想到今年去临安之际,云娘来送他的时候还曾给他求过一个平安符。
那是她特地去报德寺替他求来的。
明明不是为平安符而来,可此刻看着云娘,他却忍不住看着她哑声说道:“那个平安符,我一直都戴着。”
可他并不知道。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云葭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徐云葭了。
对他而言一直戴着牢牢记挂着的平安符对云葭而言,那已是尘封在过往岁月中早已忘记了的事情,那三年发生那么多事,她如何会记得这样一个临别相赠的平安符?
“什么?”
她蹙眉,显然是并未听懂裴有卿的这番话。
裴有卿见她这样,脸色瞬时一白,他似不敢置信一般看着云葭,眸光震动,声音都变得微微颤抖了:“你、你忘了?”
他拿出那个平安符,指着它跟云葭说道:“今年开春,我离开燕京时,你亲自去报德寺替我求的平安符,你忘了吗?”
其实云葭在看到那个平安符的时候就已经记起来了,但看着裴有卿那张不敢置信的脸,云葭沉默片刻,终是也未曾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的确忘了。
她垂眸淡道:“抱歉,事务繁多,我的确忘了。”
“云娘,你——”
裴有卿看着云葭,瞳孔都因为太过震惊而猛地紧缩了一下,他张口欲言,却什么都吐不出,最后他只能受伤地看着她,眼尾不知何时已然红了。
云葭见他这样,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辈子的裴有卿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称得上无辜,但她的确再没有办法与他共情了,他此刻的难受失望和痛苦,她全都无法与他一道感受。
而她也不想再感受一次了。
那种压抑痛苦绝望甚至于称得上窒息的生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感受了。
云葭未去理会裴有卿那可怜委屈的眼神,只平静询问:“世子还有何事,若无事,我便该回去了,二夫人那边也需要你回去照看。”
先前裴有卿拿着那几张地契过来,陈氏直接气得一个倒仰晕了过去,至今还未醒来。
裴有卿闻言,更为沉默地看着云葭,他并未说话,直到看到云葭目露不耐的时候,他忽然看着她凄凉一笑:“你如今是真的厌烦我了,与我说一会话也不愿。”
“世子若无事,我便走了。”
云葭不想与人多加纠缠,说完便与人微微颔首,打算带着人直接离开了,只是她还未曾动身便再次被裴有卿拦下了:“你先别走,我有事拜托你。”
云葭不知他要说什么,止步看他。
裴有卿从怀中拿出几张银票,递给云葭。
云葭不解看他,并未伸手接过。
“劳你把这些一并带给郁弟。”裴有卿看着云葭说,见她眼中有困惑,他终是未在此刻继续耽于男女情爱之事,而是与人说起正事,“我这些年忽略了他,不知他过得这般艰辛,也不知母亲竟做出这样的事……我知道我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该欠的不该欠的也都已经亏欠了,这些是我的心意。”
“我如今还未拿到自己的家产,等……”
原本想说等拿到自己的家产,但一想家中规矩,裴家子弟都得等到成家之后才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些家产,原本如果没有这些事,他最迟明年就能拿到了。
可如今……
他看着云葭,忽而又变得沉默下来,最终却也只是垂眸说道:“等以后我再弥补他。”
云葭问他:“这是你所求之事?”
“不是,我……”裴有卿似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咬牙看着云葭说道:“我想拜托你,还有郁弟,可否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母亲向来高傲,若是让外人知道,只怕她这辈子都无颜见人了。”
说完他又立刻补充道:“你放心,这事我会与祖父说,由他处理定夺!”
“云娘。”
裴有卿眼中带着祈求。
光风霁月的裴世子何曾做过这样的事?他从小到大享受到的都是最好的善意,即便是裴行昭和陈氏这样的人也对他给予了所有的疼爱,更遑论他这个身份,无人敢苛责他。长大之后,他又倚靠着他的家世、学识、相貌还有这一份温润如玉的温和模样让无数人为他倾倒。
他从未向谁低头,也无需向谁低头,可此刻他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母亲与人恳求。
他很清楚母亲的性子,若是这事真闹得全城皆知,让她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这只会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我知道母亲这次做得实在过分,但她毕竟看着你长大,曾经也是……”想到如今两人的关系,他终是未再说起那些曾经,只哑声续道:“你能否放过她这一回,只这一回!”
云葭看着他默然片刻才开口:“抱歉,我没法帮你。”
看着裴有卿望向她的双目似乎带着隐忍的痛苦,云葭垂眸,叹了口气:“这事与我无关,你要道歉的也不该是我。”
裴有卿知道她的意思是去找裴郁,但想到自己那位堂弟的脾性……
云葭看着裴有卿复杂的双目,忽然开口说道:“有件事我先前没有提起,如今你既然替你的母亲祈求,那我便一并说了。”
“什么?”裴有卿哑声问她。
云葭看着他问道:“三年前,裴郁没能参加秋闱,你可知原因?”
裴有卿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件久远的事情,神情都错愕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他便点了头:“我听说他吃坏了肚子,没能应时赶考。”
彼时裴有卿并不在燕京。
他院试高中之后,便听老师的嘱咐去游历了,没有立刻乘胜追击崭露头角。等他回来,秋闱早就结束,他还问起母亲想知道郁弟秋闱的成绩如何,却听母亲说他当日吃坏了肚子,他那时还觉得颇为可惜。
可如今看云葭望向他的双目,他心中一动,不由问道:“难道不是?”
云葭反问:“你觉得呢?”
不等裴有卿回答,她便继续说道:“你觉得以裴郁的心性会让自己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吃坏肚子吗?当日他已经准备好打算出门了,可厨房突然来了一个人,说是给他做了补身体的汤水,怕他在考场支撑不住,他信以为真,甚至还心存感激,可他喝完没多久,身体就开始不舒服了。”
裴有卿满面震惊,嘴里更是不住呢喃道:“……怎么会?”
云葭问他:“你觉得是谁给他下了药?”
裴有卿听出云葭的弦外之音,他豁然抬头,一双眼睛直盯着云葭,嘴巴比大脑反应还快:“不可能!”
他惨白着脸,不等云葭回答,又是一句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母亲为何要这么做!”
可嘴里说着不可能的他其实心里已经有几分相信了,甚至自己说出了主谋的身份。
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裴有卿那张俊逸非凡的脸此刻在灯火之下却显得十分苍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低着头,双目都失了神,什么都说不出。
云葭看着这样的裴有卿,其实也有些不忍,她与裴有卿做夫妻做得失败,但裴有卿这么多年对她的关怀却也并非是假,他亦为她做过许多,他们之间也曾有美好的回忆。
可是想到裴郁曾遭受过的那些不公,她就没法说什么。
裴有卿可怜,难道裴郁就不可怜吗?他从未在这个家里得到过什么,反而是这个家害得他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他宝贵的东西。
她没办法替裴郁决定,也不会去替他决定。
这是他的人生。
是一笑泯恩仇还是永远记着趁势去反击,都是他的选择。
“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同你说,你母亲亏欠他的并不只是这些东西。人在做、天在看,不是找不到证据,不是时间过去了,有些东西和伤害就不存在了……无论他愿不愿意原谅,你们都没有人有这个资格可以指责他。”
“他若是愿意原谅,那是他本性善良,他若不愿意,那也是你母亲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云葭言尽于此,说完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裴有卿。
见他神色怔怔,似是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知晓他此刻必定难以接受此事,她却未再多言,只道:“我走了。”
她说完便径直与裴有卿擦肩而过了。
裴有卿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浓睫微颤,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想拉住她的胳膊,可最终他也只是任由那一片衣角从他的指尖滑落。
云葭没有察觉到裴有卿这一个举动,她继续往前,脚步却在看到一个身影的时候忽然顿住了。
少年从漆黑的林中走来,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他眼眸弯弯,黑眸之中像是映着头顶的漫天星辰,璀璨非凡,而此刻,他正一眨不眨地笑望着她,等着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