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安静。
别说常山听到这话怔住了,就连赵长幸听到这话也不由呆了一下。
他目光错愕地往马车看去,便看见靠坐在车窗旁的那张脸,神情有些淡淡的。
在他的记忆中。
徐姐姐向来是温和好脾气的,能露出这样的神情也就代表她此刻是真的生气了。
徐姐姐是不是有些太关心裴郁了?
她竟然会直接这样拒绝裴家人,以徐姐姐圆滑周到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如此才是……
赵长幸这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他兀自深想着,但往旁边看,见身边好友依旧还是那副模样,并未因为徐姐姐的这番话而有任何变化,甚至还高兴地扬起唇角,似乎在为徐姐姐的拒绝而高兴。
他便也没再多想了。
……许是他想多了吧。
“县主……”
常山终于回过神了,但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还欲再说,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门开了!”
“出来了出来了!”
……
这几道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几乎是一窝蜂的,所有人都在往贡院大门那边跑去,云葭也动了一下,脸上冷淡的表情跟着收敛,她下意识也想下去。
但见前面这么多人,她这样下去,恐怕身边人还得大张旗鼓护着她。
只能作罢。
“阿琅、长幸,你们带着人过去迎迎阿郁。”云葭吩咐。
自是不用她说。
徐琅和赵长幸看到那边的动静早就有些坐不住了,当即应声从马上下来,只不过走前,徐琅想到什么又回过头,目光不善地看着常山。
似乎想把他也一道带走,省得这些烦人的东西再扰阿姐清净。
“常管事也过去吧,世子应该也要出来了。”
云葭同常山也说了一句。
常山这一趟算是功败垂成,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心里自是还有些犹豫,但扫见县主面上冷淡的表情,又见前面人头攒动,已有学子从贡院那边出来了。
怕世子出来见不到他们……
常山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先跟云葭拱手告退了,想着回头见到二公子,他再提一句就是!
保不准二公子会答应呢?
说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这一走,徐琅自然放了心,走之前又特地嘱咐季年等人好好守着,这才跟云葭说了一声,拉着赵长幸疾步往前去了。
路上又碰到裴家一行人。
看到裴有卿那两个属下,徐琅就觉得晦气不已,白眼都直接翻到天上去了。
不过这种时候,他也懒得跟他们折腾,直接拉着赵长幸带着元宝和小顺子等人就越过他们先往前去了。
贡院大门前有官差守着,并不能直接过去,都得在三丈开外守着。
此刻已经有不少学子从漆红的大门那边出来了,他们的家人远远瞧见便立刻挥手迎上前去。
赵长幸和徐琅凭着自己一身好本事硬是带着人挤到了最前面。
眼见那些学子一个个脚步虚浮、脸色惨白,眼袋重得都已经下垂了……有些甚至撑着一口气走到大门口就直接往前一摔,晕过去了。
而旁边的官差却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直接上前把人带走。
若是家人在就直接交给家人,由他们带回家去。
若是家人不在,那就由旁边的医正先看起来,等着家人过来接。
每年这样的学子数不胜数,能撑到最后一天彻底结束再晕倒还是好的,有些甚至直接在考试的时候就晕过去了。
所以才会有人说科举看得从来不止是一个人的学识。
赵长幸看着这个场景,没忍住低低靠了一声:“怪不得都说考一场试丢半条命,这也太吓人了。”
说罢又摇了摇头:“他们这样也不容易啊。”
也怪不得但凡家里有点本事的,都不愿走这条路,太辛苦,这样一想,赵长幸倒是也挺佩服裴有卿的。
他从小就是世子,注定来日是要继承信国公府的爵位的。
即便不参加科考,也能走封荫这条路。
不过佩服归佩服。
要让他跟裴有卿称兄道弟还是算了。
别说裴有卿现在跟徐家闹成这样,即便没有,他也打心眼跟这样的人相处不起来。
他继续伸长脖子往前看,找起裴郁的踪影。
徐琅这会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尤其是看着那些学子一个个出来,却依旧不曾瞧见裴郁的踪影,不由皱眉道:“这人怎么还不出来,别是出事了。”
他随口嘟囔了一句。
可被身后的小顺子听见这话,立刻让他红了眼眶。
他也不敢说话,一双手却用力攥着,脖子够得长长的,却因为生得瘦小,瞧不见前面的情况,只能一会蹦跶一下往前看。
赵长幸余光瞧见他眼睛里面都已经蓄起水光了。
知道他们主仆情深,便轻轻拍了下徐琅的胳膊:“别瞎说,阿郁又不是真的文弱书生,哪有这么弱?”
他之前有阵子每天早上都是去裴郁那边蹭早饭的。
见过他练剑的样子,虽然比不上他跟阿琅,但也绝对不是那种花拳绣腿装装样子的,他就是看着清瘦,其实身上还是有线条在的。
绝不至于像那些文弱书生一样晕倒。
“千来号人呢,离得近离得远的,本来出来时间就不一样,何况还得收拾东西,估计就是耽误了。”
虽然这样说。
但赵长幸也还是紧张地看向前面,生怕裴郁真的出事。
万一呢。
徐琅也看到小顺子眼里的水光了,轻轻啧了一声,觉得这小子怎么跟元宝一样,动不动就爱哭,烦人。
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了。
只不过看他一会蹦跶一下的,实在费劲,便直接把人拉到了前面。
省得人主子还没出来,他就已经先蹦跶到没气了。
小顺子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他虽然在徐家也待了几个月了,但平素没怎么跟这位小少爷来往过,顶多也就是碰面的时候打个招呼。
这会猛地被人拽了一下。
还以为自己刚才蹦跶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他了,想也没想就直接跟人道起歉。
他一脸手足无措,还惨白着一张脸,生怕徐琅揍他。
徐琅看他这样,自是一脸无语。
他懒得说话,更懒得解释,直接松开手,继续看向前面。
旁边的赵长幸看到这副场景,却没忍住低笑出声,他一边撞着徐琅的胳膊一边揶揄他道:“活该,谁让你平时总是凶巴巴的,看把人吓的。”
元宝自然是不可能让自家少爷被欺负的。
当即瞪着眼睛叉着腰冲赵长幸恶狠狠道:“不许你说少爷的坏话!”
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面对小顺子倒是十分温和,也没凶他,反而伸手轻轻拍了拍小顺子的肩膀,跟他解释道:“你别怕,少爷就是看你看不见,才把你拉到前面去的。”
“你看你现在不是可以看见了吗?”
小顺子其实刚才也察觉出不对了,此刻听完元宝的话,忙又白着小脸跟徐琅道起歉。
徐琅懒得看他。
听他道歉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没事”,而后便继续望向前方。
“啧,小元宝。”赵长幸向来喜欢逗元宝,这会便看着他道:“你怎么就欺负哥哥我啊,你这样不行啊。”
元宝才不搭理他。
反而直接上前一步把他挤到一边,自己挨着小顺子往前看。
赵长幸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头,便也继续看向贡院大门了。
几个人在这一边说着话,一边等着裴郁出来,被隔了几步开外的刘安和元丰瞧见,自是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这里人多。
常管事年纪大了,不好过来,夫人一介女流身份又尊贵,自然也没法过来。
就他们两个人守在这边。
远没有旁边徐家人那么热闹。
可更让他们感慨甚至震惊的却是他们对二公子的态度。
回想当初那位二公子在府里的时候就跟个隐形人似的,没想到如今竟有这么多人护着他……
反倒是他们这边,冷冷清清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两人心中一时都有着说不出的感受,不过也未多看,继续望向前方。
很快他们就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了。
他仍是一身白衣。
比起旁人脚步虚浮、形如槁木,年轻男人看着倒还算好些,至少身上的衣裳还是整洁的,只不过脸色看着也十分苍白,眼睛也不似从前那般明亮了,显然也是受了不少摧残。
“是世子!”
“世子出来了!”
元丰和刘安远远瞧见裴有卿出来,立刻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快步朝人跑去。
裴有卿听到声音看过来。
瞧见两个亲近的近卫,便也朝他们扬唇笑了一下。
“晦气。”
“呸!”
徐琅和元宝主仆俩先后出声。
赵长幸听得闷笑不已,知道自己这位好友有多不喜欢这位世子爷,他也没做什么表示。
倒是裴有卿被元丰和刘安扶住之后,余光一瞥,也瞧见了徐琅等人。
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裴有卿问了一声:“郁弟还没出来?”
“还没呢。”刘安说完,见裴有卿长眉微蹙,似有意想在这也等一会,忙同他说:“世子,夫人今日也来了!”
他生怕世子留在这,回头被徐少爷他们冷嘲热讽。
“什么?”
裴有卿听到这话,果然愣了一下:“祖父让母亲来的吗?”
刘安连连点头,又说:“常管事也在外面等着您,咱们先过去吧。”
裴有卿听罢,犹豫片刻,又往身后瞧了一眼,见还是没有裴郁的踪影便也作罢了,只不过走前,他还是与不远处的徐琅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徐琅自然是不会搭理他的,抱着胳膊冷着脸权当做没看到。
赵长幸不好跟他一样,便也与人点头回了礼。
裴有卿被两人扶着离开,路上忽然想到一事,忙问:“母亲事先回过家没有?顾姨娘有孕的事……她是否已经知情了?”
两人一听这话,纷纷变了脸。
裴有卿见他们这样便知晓母亲还未知悉此事,他无声叹了口气。
本想着等科考结束,他再去与母亲说下这事。
没想到母亲忽然回来了……
也不知道母亲回到家知晓这事会如何,裴有卿只觉得这十二日都没怎么疼过的头,此刻却让他头疼欲裂、难受不已。
“先过去吧。”
他说罢便径直越过人群往前走。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几声:“出来了,出来了,二公子出来了!”
“裴郁!”
“少爷!”
……
裴有卿下意识回过头,就瞧见徐琅等人正一窝蜂地往前跑去,而贡院大门口,有一个俊美清隽的少年正大步往外走来。
比起他身边那些形容枯槁的学子,他看着实在耀眼至极。
这十二日的折磨对他而言好似并未起丝毫作用,他依然俊美夺目,即便于人群之中,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他。
显然。
他也看到了徐琅他们。
原本平直的唇角下意识向上扬起。
目光却还在往旁边梭巡。
不知道为什么,裴有卿竟觉得他是在找云葭。
隔得那么远,裴有卿也不好再过去,何况他想郁弟这会应该也不想看到他,便也只是在原地注视了一会,便收回视线说:“走吧。”
元丰和刘安自是连忙应是,两人护着裴有卿出去。
走过拥挤的人群就看到了常山。
常山一直翘首看着前面,终于看到裴有卿出来,他差点就要老泪纵横了,连忙快步迎了过去,扶住裴有卿的胳膊上下打量,嘴里也跟着关切慰问道。
裴有卿自是一一笑着回应了。
常山抹了抹眼泪,本想问考得如何,又觉得世子肯定不会差,何况这种时候也不适合问这些,便说:“老爷说了,等过几日下山来看您。”
裴有卿忙说:“祖父身体不好,不必来回折腾,还是我去山上看他吧。”
常山闻言笑笑:“老爷子定下的事,谁能改变啊?他也好久没回来了,再说大爷应该也快回来了。”
“大伯?”
裴有卿一怔,想到什么,了悟道:“我倒是忘了,快到大伯母的仙诞了。”
常山点头,还欲再说,忽然扫见身后走来的一众人,他原本要说的那些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面。
自那日家中一别之后。
他就没再见过二公子了。
往徐家跑了几趟,二公子不是不在,就是不肯见他。
未想记忆中那个清瘦沉默甚至有些阴郁的少年此刻被众人簇拥环绕,脸上竟也带着明朗的笑,看着十分意气风发。
不知身边人与他说了什么,他还笑着点着头。
“二公子!”
常山下意识喊出声。
但见那边少年循声看过来之后,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就一点点消失不见了,常山这想过去的心立刻又有些退缩了。
还是裴有卿主动朝他走了过去。
“阿郁。”
裴有卿走过去跟裴郁打招呼。
裴郁听见他喑哑的嗓音,抬眸看了过去,扫见裴有卿苍白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
他自己的嗓子其实也有些不舒服,毕竟有小半个月未曾歇息好,他也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脸上再无先前的明朗笑容。
他身边其余人也一样。
裴有卿既知他过往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便不会觉得他如今这副模样有什么不对的,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裴有卿还是与他说道:“祖父过几天回来,你不如这阵子回家住?”
他原本还想说大伯回来的事。
但一想他与大伯的关系,又作罢,心里却想着这次大伯回来,无论如何他都要替郁弟多说些好话,希望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能缓和下来。
“是啊!”
常山也走了过来,正好听到世子说的这番话,他也连忙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让人给您去准备马车,也嘱咐家里多准备了您喜欢的菜。”
想到先前县主说的,他没说聚一聚的事,而是道:“您回到家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
徐琅一听这话,脸色又是一沉。
正想发火,胳膊忽然被身边的裴郁伸手按住了。
“不必。”
裴郁淡声拒绝了。
“二公子……”
常山还想劝说,却见裴郁忽然看着他嗤笑一声:“我喜欢的菜,他们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
常山一愣。
他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由白了脸。
裴有卿听完这话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他自知他所言非虚,家里恐怕还真的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毕竟从前谁也没有关注过他,在乎过他。
裴有卿心里一时也有些暗暗责怪起自己,责怪自己当初未能多关注自己这个堂弟,但他还是看着裴郁说道:“家里以前不知道,但你这次回去,他们肯定就知道了。”
“以后谁也不会再忘了你的事。”
“你的屋子,我也已经让人重新收整过了,派了小厮过去洒扫。你若觉得那边小,家里你想住哪里,就直接住哪里。”
“阿郁。”
裴有卿语重心长:“我知道以前是我们忽视了你,请你给我们一个改过的机会,让我们可以弥补你。”
他神色郑重。
即便是一向不喜欢他的徐琅此刻听着他的凿凿之言,看着他脸上的郑重,一时也只是沉默,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出声打断。
有句话裴有卿说的没错。
他们毕竟才是一家人,连着筋骨混着血脉的。
他一时没再说话,而是把目光对准裴郁,把决定权交给裴郁,让他决定究竟去哪。
裴郁看了一眼裴有卿。
他自然也看到了他脸上的郑重和关切,他相信裴有卿是真的想弥补他。
其实这么多年,裴郁一直也没因为自己的处境而责怪过裴有卿。
他这个堂兄目下无尘又从小受人追捧,享受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便也理所当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不过是从前忽视了他。
未想过他会在他那个所谓的美好的家里过成那副田地。
不过裴郁也不会因为裴有卿的这番话而有所动容。
他跟他注定不会有什么兄弟情分,以前不会,如今更不会……他只盼着能离裴家人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有过多的接触。
“不必。”
他仍是那句话。
说罢便想带着徐琅等人走了。
裴有卿看见之后,不由紧锁长眉。
“阿郁……”
他下意识伸手拦了一把。
徐琅看见,当即又没忍住啧了一声。
他刚才不说话是让裴郁自行决定,但现在裴郁竟然已经决定了,他自然就不会再让裴家这些人继续阻拦他们了,刚要冲裴有卿说话,前方却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阿郁、阿琅。”
裴郁和徐琅忙循声看去,就连原本拦着他们去路的裴有卿也立刻转过头。
身后长街上。
云葭着一身紫衣正立于他们不远处的位置。
裴郁在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淡漠的表情立刻换成温柔的笑意,他什么都没说,立刻越过裴有卿大步朝云葭走去。
徐琅等人自然连忙跟上。
只有裴有卿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云葭的方向,手还悬在半空忘了收回。
“没事吧?”
云葭等裴郁过来,就问道。
裴郁自是笑着摇头:“没事。”
云葭便也没再说什么,看着他怎么掩藏也藏不住疲惫的脸,忙道:“走吧,先回家。”
“好。”
裴郁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恨不得立刻就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