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葭和裴郁今日一早就上山了。
早些时候说好的,过了秋闱便来祭拜崔姨。
趁着今日有空,马上又到崔姨的生辰了,他们便先过来了一趟,免得回头碰上裴家人和裴伯父,徒生尴尬。
原本云葭想把空间留给裴郁,让他自己单独跟崔姨说说话。
可要走的时候,裴郁却牵住了她的胳膊。
他说他不知道说什么。
云葭看了一会,发现他是真的不知道跟崔姨说什么,嘴唇每次张开又合上。
上回在姜大夫的墓前,他虽然也少言,但毕竟也能与姜大夫单独说会话,如今面对自己亲生母亲的坟墓,却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云葭见他这样,自然有些替他感到心酸。
便也没再坚持离开,她主动牵着裴郁的手站在崔姨的墓前。
知道崔姨喜欢鲜花,不喜欢烟火味道。
云葭今日特地未带元宝、香烛那些物件,而是拿了自己做的清香与鲜花,此刻已经一一布置在墓碑前。
糕点一应俱尽。
她不知道崔姨喜欢什么,便都拿了裴郁素日喜欢吃的那些。
都是甜口的糕点。
想来他们既是母子,口味应该也差不多。
这会她一面牵着裴郁的手,一面蹲在墓碑的面前,柔声先与她打起招呼:“崔姨,您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小时候还跟阿爹一起来看过您,听阿爹说,我刚出生那会,您还抱过我呢。”
“您不记得我也没事,我身边的这位您肯定知道。”
“我们来看您了。”
“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我就做主拿了阿郁喜欢吃的东西,香是我亲自做的,鲜花是家里院子里的,我和阿郁自己采摘的。”
“不知道您会不会喜欢。”
“忘了和您说了,阿郁参加今年的秋闱了,虽然成绩还没出来,但我相信肯定不会差,等到时候出了成绩,我们再来告诉您这个喜讯。”
“若是您还在,也肯定会为他感到自豪的。
“他很优秀也很棒。”
……
云葭絮絮说着。
她温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裴郁便扭着头看着她。
看着她温柔的眉眼,他不自觉又握紧了一些她的手。
“怎么了?”
云葭察觉到之后转过头看他。
裴郁看着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云葭笑了笑,也未问,只说:“现在要跟崔姨说会话吗?”
裴郁闻言,又蹙了下眉。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那块墓碑,可薄唇微张,还是吐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还是作罢,没有坚持:“不用了。”
云葭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改变的。
对于他而言,崔姨就是一个陌生人,不,甚至连陌生人都不是,他根本没见过她……没有坚持,她轻轻拍了拍裴郁的手,仍是柔声与他说道:“没事。”
“等下次出了成绩,我们再来。”
“你什么时候想说都可以,反正这边离我们也不算远,你若想来,我随时都能陪你过来。”
裴郁听到这话,眸光微动。
他目光定定看着云葭,好一会才哑声应了一声:“……好。”
两人又待了一会。
裴郁怕她这样蹲久了,回头腿脚难受,便伸手牵着她起来了。
“走吧。”
云葭也未拒绝,笑着答了声“好”。
蹲了这么久,她的腿脚的确有些麻了,裴郁瞧见她脸上的异样,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正要弯腰去替她揉下,余光却忽然扫见不远处一个身影。
顿时身形僵直,脸色也立时变得冷然下来。
“怎么了?”
云葭低眸瞧见他忽然冷却的脸,不由眨了下眼,也顺着裴郁的视线往前看,在看到不远处的身影时,她倒是惊呼出声:“裴伯伯?”
倒也明白过来为什么裴郁会忽然变成那样了。
裴行时起初并未认出云葭。
此刻听到云葭喊他,他把落在裴郁身上的视线移过来看向她,认出她是谁之后,方才轻轻嗯了一声。
依旧是不冷不淡的那副模样,过后却又垂眸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视线忽然微滞了一下。
裴郁在察觉到他的视线之后,脸色立时变得紧绷起来。
他二话不说,当即拉着云葭往后,自己则站在她的身前,一脸沉郁地朝裴行时看去,没让云葭单独面度他。
裴行时看到他这个反应,又沉默了一下。
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捧着手里的东西径直朝他们走来。
擦肩而过。
他也未发一言,直接拎着食盒往前,直到看到墓碑前放着的那些东西,方才一顿,却也一句话没说,只是打开食盒,把自己准备的那些东西一一拿了出来。
云葭眼尖。
发现那些糕点竟意外地有些重合。
枣泥酥、芙蓉糕、红枣糕、云片糕……竟都是裴郁喜欢的那些糕点。
看来他们误打误撞,还真是蒙对了。
“裴伯伯。”
“裴郁也喜欢吃这些。”
云葭与裴行时说话,是想借此能缓和一些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可裴行时听到这话,依旧一声不吭。
裴郁鲜少生气。
即便从前被裴行时冷眼以对,甚至被他驱逐的时候,他都不曾生过气,这些年就更加不会了,他早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可此刻见他竟敢这样对她——
他那满身的戾气忽然就再也藏不住了!
冷眼回过头,看着他宽阔如山一般的背影,他沉着一双眼睛,闭目沉息一会之后,他忽然上前一步把原本准备给崔瑶的那些糕点全都往旁边扔了。
“阿郁!”
云葭惊呼出声。
裴行时的动作也跟着停顿了一下。
可裴郁已经牵着她的手大步离去。
他走得很快,牵着她的手也十分用力。
有些疼。
可云葭却舍不得挣扎,她能感受到他的怒火,以及潜藏在他心底的那些不甘和怨恨也终于在这一刻全部涌现出来了。
她没说话,而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直到走了一会,离山顶已经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了,也未见他停歇,她才终于说话了:“阿郁,我脚疼。”
刚刚还一个劲往山下冲的少年听到这一句立刻停了下来。
他忙回过头。
在跟云葭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脸色煞白,薄唇微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刚要弯腰去看她的脚却被云葭先一步抱住。
裴郁的身形微顿。
过了一会,他忽然哑声说道:“对不起。”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环抱住云葭,边抱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知道在为什么道歉。
或许是在为所有,为自己突然的愤怒,为自己在她面前显露出了不好的一面,又或许是为了这一路只顾着自己未曾顾及到她。
“没事,我没事。”
云葭知道,所以她轻轻环抱着他安慰道。
她一边安慰,一边还轻轻拍着裴郁的后背,就跟在安抚生气的小孩子一般。
裴郁心里先前腾升的那点阴郁和怒意,也在云葭的这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弄下一点点安抚下来,然后消失殆尽。
可他还是不肯起来。
依旧埋在云葭的肩膀上,哑声道:“我刚才……是不是很吓人。”
“是有点。”
云葭说完发觉他忽然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因为害怕而颤粟,云葭又笑着补充完:“我没想到我们阿郁原来还会生气,倒让我大开眼界。”
她没去评判他刚才的做法。
处于他那样的身份,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正常的。
所以她用玩笑般的方式与他说起,也让他可以放宽心。
裴郁犹豫着抬起头。
在瞧见她眼中的那点笑意时,他心里的那些仓惶和无措终于消失了。
却依旧舍不得松开。
他仍旧抱着云葭哑声说道:“我就是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他凭什么这样对你!他怎么对我都可以,我都认了,可他凭什么……”
云葭看他边说边又颤粟起来。
无声叹了口气,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我不生气,裴伯伯他……这些年变了许多,就连阿爹也时常说他。”
只是她没想到他对裴郁竟然这样冷漠。
原本心里还有些想缓和两人的关系,在看到先前那一幕之后也就作罢了。
这世间的情意和缘分原本就不能太过苛求。
有些人亲情缘浅、有些人爱情缘浅、有些人则天生无朋无友……
也罢。
“你若不喜欢,以后我们便不见他。”云葭安抚着裴郁说道。
心里也打定主意,回去与阿爹说一声,省得他知道裴伯伯回来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好。”
裴郁毫不犹豫应道:“我们都不见他。”
他再也不想云葭因为他被他这样对待了!
云葭笑了笑,应好,又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吧。”
云葭轻声应好。
他松开云葭的怀抱,却没走,而是背对着她,单膝蹲在她的面前:“我背你下去。”
“不用,我脚不疼。”
云葭自是不肯,这还有大半截山路呢。
可裴郁十分坚持,不肯起来,云葭无法,只能靠了过去,被人背着起来的时候,她还特地嘱咐了裴郁一声:“若是累了就与我说,别硬撑。”
裴郁轻声应好,却没有停步,背着她一路往山下走去。
山脉不一样。
下的山也不一样。
两人今日走的便是东山这边的路。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云葭看到一间茅草屋舍,颇有些惊讶:“刚才上去的时候倒是没瞧见,不过这样的地方,谁会住在这呢?”
裴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答了一句:“应该是守陵人。”
“守陵人?”
云葭以前倒是听过,却从未见过。
不过这边待得都是贵族豪门,有人派来家里的奴仆专门伺候,也不稀奇。
正想收回视线。
却忽然瞧见一个独眼老人。
冷不丁看到这个老人,云葭还吓了一跳,见他直勾勾看着他们,她便也朝人点了点头。
可老人并未理会她,而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身前的裴郁。
云葭起初以为自己是想太多。
但看了一会,也未见老人收回视线,不由轻轻拍了拍身前裴郁的肩膀。
“阿郁。”
她轻声喊他。
“嗯?”
裴郁仍背着她,一步一个脚印,虽然走得慢却很扎实。
“怎么了?”他问云葭。
云葭说:“那个老人一直在看你,你认识他吗?”
裴郁顺着云葭的视线看过去。
四目相对,他明显瞧见老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而后他立刻转身离开,步履匆匆、没有停留。
“奇怪。”
云葭道:“怎么突然走了?”
裴郁看着老人离开的方向,眸光微暗,长眉也思索一般深锁起来。
“不知道。”
“不认识,我们走吧。”
裴郁说着便继续背着云葭往山下走。
云葭听他这样说,自然也没多想,轻轻应了一声,手里拿着一方帕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也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