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时回来的时候,陈氏和陈麟兄妹俩已经走了。
门口的下人刚送完陈家兄妹俩,就扫见回来的裴行时主仆,忙弓着身上前问好:“国公爷回来了。”
“嗯。”
裴行时淡淡嗯一声。
下马的时候,目光在门前留下的车辙印上微微停顿了下。
詹叙自然也瞧见了。
翻身下马跟在裴行时身后的时候便随口问了一句小厮:“刚谁来过了?”
小厮自是不敢隐瞒,忙答道:“陈侍郎来了,又带着二……”二夫人这个旧日的称呼还没说出来,那人想到如今的情况,忙又改口道,“陈夫人走了。”
“走了?”
詹叙听出这个称呼的含义,不由挑了下眉。
虽然来时路上他就跟国公爷提过这个可能,但也没想到这事解决得竟然这么迅速,他不由看了裴行时一眼,想看看主子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然裴行时并未理会他的目光。
在知晓陈氏已然走了的时候,他也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就又沉默地往前走了。
詹叙连忙跟上。
对于陈氏落得如今这样的结果,詹叙自是觉得大快人心,跟在裴行时身后,他的嘴巴就没停下来过,边走边说:“要我说,她这就是活该!”
“我就没见过比她还歹毒的妇人!”
“从前您每回回来,她倒是表现得好,张口闭口就是我们郁儿,合着就是看我们常年待在外面,没人顾着家里啊。”
“下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怎么,她是怕我们公子抢了世子的风头?”
詹叙说到这就又是一肚子火。
如果三年前那个毒妇没有下药的话,是不是公子三年前就能高中了?那个时候公子才几岁?詹叙记得公子今年也才十六,那三年前……他哎呦一声,突然喜笑颜开夸道:“咱们公子可真是天降神童啊!”
“要是三年前高中,那他可就是我们大燕史上最年轻的进士郎了。”
詹叙巴不得他们父子能和好,自然乐得夸赞起裴郁,也不顾实际情况,即便没有陈氏那碗药,恐怕他也会被刷下来的可能,他嘴巴不停继续夸赞道:“要我说,公子和您不愧是亲父子,您以前可也是文武全才来着,要不是自小就跟着国公爷进了军营,保不准也能去考个探花郎当当。”
他自顾自夸着。
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句话,裴行时忽然停下的脚步。
直到脑门直接撞在他犹如钢铁一般的脊背上,他哎呦一声,吃痛喊出来,捂着脑门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看向站在面前的那个高大身影上。
“您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停了?”
詹叙随口抱怨一句之后,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难不成是国公爷被他说动,想跟二公子和好了?想到这个可能,詹叙立刻眉开眼笑,也顾不上脑门还疼着,当即把手从脑门上收了回来,兴致勃勃看着裴行时的背影说道:“要不今晚我去找公子让他回来?算了算了,今晚还是太晚了!”
“等明天我再去徐家找公子。”
他满心期待,仿佛已经看到父子俩和好的模样了。
直到看到裴行时回头一脸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你要是觉得太闲,我就把你安排进徐冲的卫所里去,以后也不用跟着我走了。”
詹叙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就是一僵。
知道国公爷这是怪他多管闲事,詹叙一口气憋着下不去也上不来,最后还是在裴行时那双恍如鹰眼一般的眼睛的注视下憋闷着答应一句:“……属下以后不说了。”
说罢。
见前面身影已然转身离开。
他忙要提步跟上,却见前方身影头也不回道:“不必跟来。”
詹叙只得住脚。
看着主子离开的身影,詹叙还是没忍住,低声吐槽了一句:“倔驴!”
但没有主子的首肯,他也不敢也不能做什么,遥望徐家所在的方向,他也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摇了摇头,自行先回房歇息去了。
另一边。
裴行时一路脚步不停往东堂走。
常山正好送完裴有卿,还站在门口注视着青年离开的身影。
看着远处青年孤寂的背影,常山无奈摇了摇头,二夫人无论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都不足惜,可眼睁睁看着从小看着长大的青年变成如今这副沉默少言没有精气神的模样,常山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他摇了摇头。
眼见远处青年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
他正想收回视线回屋照顾老太爷去,就瞧见另一条路上走来的身影。
依着路道两旁的烛火,常山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在瞧清来人是谁之后,他立刻快步迎上前去,跟裴行时行礼道:“您回来了。”
裴行时轻嗯一声,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问了一句:“老爷子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常山跟在他身旁,边说边叹了口气:“发生这样的事,他自然生了好一通气,刚还让我去拿益气丸了。”
“对了,二夫人已经被二爷休弃,离家了。”
常山说这话的时候,悄悄打量了一番身边男人的面貌,不确定国公爷知道这事会怎么做。
毕竟今日二公子的的确确是受了委屈。
不过这么多年,他哪一日没受委屈呢?想到记忆中那个寡言的少年,常山不由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了。”
耳边传来淡漠的一声,听起来语调和从前并无不同。
就好似并不在意这件事的走向和结果。
常山一时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方面心疼二公子年幼就被二夫人那样对待,受下诸多委屈,一方面又不愿国公爷真的因为这件事而和家里起争执……手心手背都是肉。
国公爷要真为二公子出头。
世子作为二夫人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受到牵扯?
到那时,别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恐怕就连老爷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心里还不住想着,一时忘了说话。
直到瞧见开着的大门里透出来的那点光亮,方才发现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忙敛了心思,冲裴行时说了句:“您进去吧,我给您沏茶去。”
裴行时微微颔首,也未多言,径直卸了腰间长刀进内屋去了。
裴长川还没睡,靠在床上喝着参茶,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常山回来了,头也不抬道:“走了?”
话落。
忽然察觉脚步声不对,一抬头就看见了裴行时的身影。
看见长子的模样。
裴长川下意识扬起一个笑脸,但想到自己回来这么多日,只跟长子吃过一餐饭,他就不见踪影了,便又敛了唇角的那点笑意,冲着人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我还以为我这走前都见不到你信国公的踪影了。”
裴行时把长刀放在桌上,走过来先看了眼老人的面貌,见他脸色虽然有些不好看,但嘴唇并不露白,眼里的眸光也还算好,便自行搬了一把椅子置于床边问老人:“您要回去了?”
“不然呢?”
裴长川放下手中的茶盏,仍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我在这个家也是成日一个人待着,你们三兄弟,老三向来不亲近我,老二心里怨怪我,你呢?一回来就往香山跑,我在这和在青山寺有什么不同吗?与其在这处理这些烦心事,还不如跑到山上落得一个清净。”
桌上有水果和刀具,这时节黄花梨正甜。
裴行时随手拿了一个黄花梨就拿着小刀慢慢削皮,一个梨刚削好,裴长川的话也刚说完。
裴行时把梨递给老人:“明日我送您回去。”
裴长川听到这话,一口气直接堵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他脸色涨红着,呼吸都变得沉重了不少,但最后也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自己这个儿子就从他手里接过了梨。
咔嚓咔嚓吃了好几口,他心里的气也消了不少。
又不是头一天才知道自己这个长子是什么样子,自打长媳没了之后,他的精气神也跟被抽走了似的。
心里叹了口气。
“你这阵子没事就跟我去山上住一段时间。”裴长川跟裴行时说。
裴行时想了下,也没拒绝。
裴长川见他答应,脸色自然变得好看了不少,后续吃梨的动作慢了下来,其实心里也是在想怎么跟裴行时说后面的话。
沉默半天。
裴长川才看着裴行时说道:“今日郁儿受委屈了,明日我让常山再给他下个帖子。他要是不想回这个家,就让他去青山寺,到那时,我们爷三一起好好喝一顿。”
“不用。”
裴行时还是那副模样。
裴长川看他这样就来气,当下沉着脸看着裴行时怒斥道:“你还有完没完?都多大了,一把年纪了,瑶娘去世也有十六年了,你们是亲父子,血脉相连,难道你还真想一辈子就跟那孩子这样了?”
他说到这又缓和了一些语气,语重心长劝说道:“谁也不希望瑶娘出事,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闹也闹了,冷也冷了,也是该跟那个孩子和好了。”
“当初瑶娘会出事,跟那个孩子实在没什么关系。”
“不祥之说……”他微顿,“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当不得真。”
裴长川是真担心他这个长子。
他担心以后等他没了,他没了牵绊,也就无所谓死了还是活着了。
他是想让他能再有个牵绊,无论那个牵绊是谁。
“您觉得二弟如今待您如何?”
冷不丁听到裴行时问了这么一句,裴长川一怔,一时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脸色却下意识变了一下,声音也不自觉变冷了。
他别开脸,不是很想接这个话:“你提这个做什么?”
“您自小养育二弟长大,都尚且如此,您是为何会觉得我们喝一顿酒,我说几句好听的话,他就会继续当我的孝顺儿子了?”裴行时看着他淡声。
裴长川猛地扭头看向裴行时。
他呼吸急促,语气也忽然变得很重:“你们是亲父子!”
这话不知是在说给裴行时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裴长川此刻的脸色很难看,几乎称得上是目眦欲裂。
常山正好端着茶过来。
在外头听到这一句,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一时都没握稳,他不敢耽搁,连忙进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裴长川和裴行时谁也没有说话。
常山不知道这父子俩怎么好端端的也闹起来了,不敢询问,他只能轻声劝起裴行时:“国公爷,老爷身体不好,您小心着些。”
裴行时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常山把茶盏送过来,看着父子俩此刻的神情面貌,他犹豫半天,还是默默先退了出去。
裴行时没喝茶。
而是垂眸替裴长川掖了下身上的被子,而后放缓了一些语气与他说道:“不是故意气您,只是想跟您说,有些事有些感情,不是说挽回就能挽回的。”
“我跟他如今到这一步,谁也不碍着谁,挺好。”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
裴长川瞪着一双眼睛,又气又伤心:“你一天到晚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都怕我走后,你也要跟着我去地底下跟我和你娘碰面了!”
裴长川说到这也不由目露悲伤,眼睛里面也跟着掺了水意。
裴行时听到这话倒是难得笑了下,就跟开玩笑似的跟老人说着:“这都到地底下了,我自然是去找瑶娘,我可不想破坏您跟我娘的二人世界。”
“你这死孩子——”
裴长川没忍住,气得打了下裴行时。
裴行时任他打着,也没动,过了片刻,等老人逐渐消了气,他才握着老人的手温声与他说道:“真担心我跟着您没了,那您就活得长些,再长些,让我舍不得走。”
裴长川被他一句话说得眼里又立刻涌起了泪意。
他一双老眼满是闪烁的泪花,两片嘴唇不住颤动,最后也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裴行时的头,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好。
“那个孩子那边——”
裴行时忽然开口,他很少提起裴郁,尤其是在自己家人的面前,可想到今日詹叙说的那些话,他沉默片刻还是跟老人说道:“以后别再去找他了。”
裴长川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裴行时说:“断不断的,有什么区别吗?他在这个家,从来也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也没必要为我们做什么。”
“裴行时!”
裴长川听他这样说又有些生气了:“他姓裴!我知他对我们有气,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您早知道他被下药的事了吧?”裴行时看着裴长川说。
裴长川听到这话,脸色蓦地一僵,却也没办法否认。
这事他起初并不知情,是后来子玉来山上说与他听的,知道的时候,他也十分生气,恼火,想训斥陈氏,但子玉当时已然把陈氏送去庄子,惩治了她……他看在子玉的面子上,到底不好再说什么。
要不然。
他也不至于这样不喜欢陈氏。
沉默半天。
裴长川还是点了点头,并未多作解释。
“他回来,我心里有疙瘩,还是没办法好好对他。”
“您呢?”
“您最看重的肯定还是子玉,兄弟俩要闹出什么事,您会帮谁,毋庸置疑。”
“所以把他喊回来做什么?”
“徐冲重情义,看在我跟阿瑶的面子上肯定会好好对他,他在徐家挺好的。”
裴长川张口欲言,但到底此刻没了底气,沉默许久也只是叹了口气:“……到底是寄人篱下。”
“他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寄人篱下?”
裴行时淡淡一句,不等裴长川皱着眉再说些什么,他又道:“他现在有阿瑶的嫁妆,无论以后如何,都不会太差。”
“假如——”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过了许久才继续接着话说道:“假如有一天他真的需要帮助,也就请您看在他姓裴的份上帮帮他。”
裴长川有些不高兴,没好气:“他是我的孙子,我自会帮他!”
“不光是我,子玉也会帮他,那孩子心里是觉得亏欠郁儿的。”裴长川说到这又叹了口气。
这话题太沉重。
裴长川到底没再说什么。
只是看着面前形影单只的长子,还是没忍住长叹了口气:“你说说你,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何必非要闹成这样。”
“我跟他父子缘浅,没必要强求。”
裴行时说罢又替裴长川掖了下被子:“夜深了,您早些睡吧。”
裴长川知他这是不想再说的意思,抿了抿唇,到底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跟裴行时说:“你也去歇息吧。”
裴行时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常山看见他出来,忙迎上前:“您要走了?”
裴行时轻轻嗯了一声:“你进去照顾吧。”
常山自是应好。
裴行时独自一人往前走。
月亮高悬于穹顶之上,星河灿烂,夜色很好,可照在裴行时的身上却徒添一丝冷清。
常山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只觉得他比世子还要寂寥。
忍不住想张口喊他。
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
此时的徐家。
云葭和裴郁早就吃过饭了。
徐琅还没醒,他今日喝得实在太多了,原本早上碰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喝了不少,未想后来又被旁人激起血性,也不顾自己的酒量和旁人的劝阻,非要和别人拼起酒来,以至于现在还醉着。
倒是睡得香。
也没有别人酒醉之后的难受。
云葭和裴郁吃完饭过去看他的时候,他正睡得四叉八仰,嘴巴微张打着呼,吉祥刚刚给他盖好的被子又被他踹开了。
这会元宝去让人做吃的了,吉祥则留在屋中照看徐琅。
听到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听那脚步声沉着踏实就知晓不可能是弟弟元宝,吉祥回过头,瞧见并肩走来的两个人,忙起身。
“姑娘、二公子。”
他与二人作揖问好。
云葭颔首。
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轻声问道:“还没醒?”
吉祥摇头。
云葭无奈:“自己什么酒量都不知道,非要逞能。”
吉祥正要说话。
裴郁便开口了:“是我没拦住他。”
吉祥便顺势闭嘴了,云葭则回过头回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这脾气向来如此,也就只有我在的时候,他才能收敛一些。”
裴郁怕她明日真因为喝多一事责怪徐琅,便又替他多说了一句:“他也是头一回,如今感受过了就好了。”
云葭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由失笑:“你倒是帮他。”
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走过去看徐琅。
看着他这个睡相,云葭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声:“这睡相,还跟小时候似的。”话是这么说,却亲力亲为,弯腰替人重新把被子盖好了。
如今夜里不比从前,她怕徐琅回头着凉。
盖好。
见他这次老老实实没再动了,云葭方才站直身子问吉祥:“元宝呢?”
吉祥道:“我让他去吩咐厨房熬点粥,回头屋里架个炉子,少爷什么时候醒来都能有热粥喝。”
云葭点点头:“热粥暖胃,你做事,我放心。”
吉祥垂眸说:“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是分内之事,但也多的是人处理不好这些事的。
云葭向来奖罚分明,如今也是如此:“你跟元宝今日也辛苦了,回头也吃些,别饿着,若夜里阿琅还没醒,你们就自顾自去睡,不必管他。”
吉祥这下未曾应,只说了句“属下省得”。
云葭便也没再多言。
她这会也就是过来看看阿琅有没有事,见他这会睡得香也就没再这继续打扰他了,又跟吉祥点了点头,她走到裴郁身边与他说:“走吧。”
裴郁轻声应好。
两人往外走,吉祥一直垂眸静送他们出去,等脚步声远去,他方才抬头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身影。
从半开的窗外看去能瞧见月光落在两人的身上。
或许是因为此时四下无人,吉祥看到两人相握在一起的手。
虽然早已知晓姑娘和二公子关系非凡,但这还是吉祥第一次看到两人在一起时的模样。
他有些恍惚也有些意外。
总觉得姑娘不该是这样的,她向来端庄知礼,即便四下无人,恐怕也会自矜守持。
可他又觉得姑娘这样才是最好的。
不必时刻记着那些规矩,不必一直端方自持,可以纵情肆意。
吉祥看着看着,便垂下眼眸,嘴角却轻轻扯起了一道浅浅的笑意,直到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踢被子的声音,他才收回视线。
……
夜不算深。
但也不算早了。
云葭和裴郁独自走在小道上。
四下无人。
他们便悄悄牵着手。
今日外面发生的那些事,两人谁也没有提起过,仍如平日一般,该吃该喝。这会一道走着,裴郁几次以为云葭会出声询问,云葭却什么都没说,倒惹得他几度回盼,欲言又止。
云葭自是瞧见了,失笑:“一直看我做什么?”
裴郁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不问?”
原本以为她不知道,可刚刚他们吃完饭一路过来,就有丫鬟在议论这件事。
连不出门的那些丫鬟都已经知道此事了,云葭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况他还让叶七华去问过惊云,知晓她是知情的。
所以裴郁才好奇。
云葭看着他笑道:“问什么?问陈氏,还是问你?”
“陈氏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如今落到这样的结局也不过是自己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至于你……”
云葭这才稍有停顿,却也不过片刻便又看着裴郁温声与他说道:“你今日能这样,我很高兴,裴家若觉得你这样做得不对,那就让他们生气去,你不必管,我与阿爹也不会理会。”
“如今外面再也不会说你不好了。”
说到这的时候,云葭的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变得有些酸涩起来。
他从前受得那些苦,即便被人冤枉、污蔑、轻视也无法阐述,无人去听的那些委屈,纵使她如今做得再多,可能抚平其伤痛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有些事不是长大了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从前受得那些酸楚和痛苦永远都会留在心中,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被抹灭,不提起也不是不感到难过,只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云葭如此清楚是因为她有着同样的经历,所以她才能更知道裴郁如今的感受。
她停步抬手,放于裴郁的头顶之后轻声说道:“呼噜呼噜毛。”
裴郁闻言,微愣。
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云葭看着他笑:“以前我身边有个妈妈是关东人,我小时候睡不着或是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她就会这样摸我的头,跟我说\\u0027呼噜呼噜毛\\u0027。”
裴郁听到这话,眼中的疑惑便被笑意所取代,他索性弯腰去迁就她的身高,任她这样摸得更轻松。
云葭眉眼弯弯,继续摸着裴郁的头与他说:“呼噜呼噜毛,我们阿郁要好好长大。”
裴郁听到后话,喉结忽然上下滑动了下。
胸腔涨涨的,却不是难受,而是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盈着,他看着云葭,仿佛隔着岁月看到她在安慰小时候的他。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看着云葭很轻的吐出一个字:“……嗯。”
远处元宝蹦跶蹦跶走来,嘴里还哼着歌,倒是正好提醒两人有人过来了。
裴郁顺势站起身,也正好掩盖住了他眼里的那股子酸胀。
等元宝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都收拾好心情了,也没再跟刚才似的牵着手。
元宝果然没有瞧出什么不对,远远看到他们就高高兴兴喊道:“姑娘、二公子!”
他说着便又想小跑过来,到底还记着自己拿着什么呢,忙又放慢步子,看着两人笑道:“你们来看少爷吗?少爷醒了吗?”
“还没。”
云葭笑着回答他的话。
元宝听完就唉一声:“少爷不会喝还喝这么多。”说着又凶巴巴道,拿起没有拎东西的那只手做了个挥舞的动作,“要让我知道谁灌少爷酒,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别想着收拾了,快进去和你哥先吃饭吧。”云葭笑他,“肚子都叫了。”
话音刚落。
便又响起一阵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元宝刚才都没注意,这会听到,霎时圆圆的脸都跟着涨红了,小小哦了一声,他不敢久留,跟云葭和裴郁作别就快步往前走了。
云葭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没忍住,笑着摇了摇头。
裴郁眼中也有笑。
和徐家人相处久了,他好似也沾染了许多烟火气。
“你也回去歇息吧。”云葭与裴郁说。
这会他们正好已经站在裴郁的屋舍前面了。
裴郁却不肯,坚持道:“我先送你回去。”
云葭好笑道:“惊云就在前面呢。”
可裴郁态度坚持,非要送她回去,云葭也就由着他去了。
两人一边往前走,手又不自觉牵在了一起。
云葭跟裴郁说:“等桂榜出来,我们就把我们的事跟阿爹说下吧。”今日之事让云葭更想给裴郁一个家,一颗定心丸了。
裴郁身形都跟着停顿了一下。
他低头,似不敢置信地看向云葭,却没有反对,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加珍重地握住了云葭的手藏于自己的手心之中。
“嗯。”
声音出口,已然哑了。
但透着语气都能听出他的高兴。
云葭听出他的高兴,眉眼便又柔和了许多,她边走边说:“阿爹和阿琅可能反应会很大,尤其是阿琅,可能会……”
“没事。”
云葭话还没说完,裴郁就先接过了话。
他目光灼灼看着云葭说道:“无论徐叔和徐琅对我做什么,都是我应该受的,只要能娶你,只要能娶到你,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云葭看着他那一脸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失笑:“还不至于让你上刀山下油锅。阿爹和阿琅向来以我的意见为主,我好好与他们说,他们肯定会答应的。”
就是阿琅——
云葭想了想,跟裴郁交待了一句:“你别太纵着阿琅,他要出手揍你,你学聪明点,别真被他揍了。”
想到阿琅那个脾气,她叹了口气,估计他不动一次手肯定难受,便又说道:“真不行,你就假装晕倒。”
话落。
忽然扫见裴郁看着她笑。
云葭莫名,不由问道:“笑什么?”
裴郁牵着她的手说:“我笑徐琅要是知道你这样帮我,肯定得更生气。”
云葭听到这话,脸莫名热了下。
见裴郁笑得欢,倒是有些没好气起来:“我这还不是为了帮你,怕你真被他揍一顿,阿琅那拳头打人可疼了。”
说着见他还是一脸笑盈盈的样子。
云葭不由变得羞恼起来:“算了,你被他揍去好了,我不管你了!”
她说着就要挣手离开,却被裴郁一手拉住。
他轻轻一使力。
云葭便又回到了裴郁那边,还顺势被人一把抱住,抱了个满怀。
这会还在外面,惊云又在不远处,云葭怕被人瞧见,脸不由更红了,手轻轻拍着裴郁的胳膊,她压着嗓音跟裴郁说道:“快松开。”
裴郁没松,他扔抱着云葭,轻声说道:“我看着,没有人。”
说罢又格外珍惜地抱住云葭。
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叹道:“我想,佛祖也不是真的不庇佑人。”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
云葭微怔,她不由自主地回眸,问裴郁:“怎么忽然这么说?”
裴郁并未感觉到云葭的怔神,依旧抱着她轻声说道:“或许在我小时候向上苍祈求庇佑的时候,他们也曾真的显灵过,所以才会让我有幸遇到你。”
云葭听到这话。
心下不免也有些触动。
她什么都未说,只是回过脸,伸手轻轻抚了抚裴郁的头。
裴郁笑着抬头看了她一眼。
到底还在外面,裴郁也不想太孟浪让旁人瞧见,这样痴缠了一会,他也就起来了:“到时候我与你一起去。”
他怕云葭到时候选择一力承担。
云葭似乎有些犹豫,但看着裴郁望向她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应了好。
按照往常时候。
如今离桂榜出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倒是正好在父亲成完婚后了,这也是云葭原本打算的时段。
“对了。”
裴郁想到一事,忽然说:“我今日在街上碰到一个长得很像袁野清袁大人的少年,袁大人他会不会……”
云葭一愣。
等反应过来,知道裴郁说的是什么意思,云葭下意识摇了摇头:“不会,他与她从小一起青梅竹马长大,不管他对我们一家造成了什么伤害,但在这件事上是无从摘指的。”
“大千世界,可能人有相像也不一定。”
裴郁听她这样说也就没有多想。
他今日本也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看太久,这会也就只是牵着云葭的手不在意地说道:“那许是我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