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这话落下。
屋内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死一般的沉寂覆盖了整间屋子,不仅是屋内的云葭众人还是在外面等消息的惊云等人全都露出了一脸不敢置信的面貌。
显然没人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裴郁也没想到,他睁大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元宝和小顺子等人,薄唇微动,几次张口欲言,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徒劳地睁着眼睛,脸色却悄然变得苍白起来,就连身形也逐渐变得紧绷起来。
怎么会这样?
即便他有想过那篇文章作得不一定得监察官的喜欢,但也不该是这样的结果啊。
这不可能……
苍白的茫然和虚空攫取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清明,他呆站在原地,一时大脑嗡嗡作响,除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他应允过她的,等这次金榜题名就跟她一起去跟徐叔说他们两人的事。
可现在……
他还有什么资格陪她一起去?
他还有什么资格娶她?
难道要让她再等三年吗?
裴郁想到这,便觉得心脏一阵窒闷,他少有这种掌控不了现状的时刻,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个……偏偏他还那样坚定地与她保证过。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只知道此刻他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敢看她。
他羞于见她。
望着元宝的眸光逐渐变得暗沉,眼睫微垂,裴郁正欲收回视线,却发现自己的手忽然被人握住。
裴郁身心俱震。
就像是一缕阳光重新照在他的头顶,眼前的薄雾和屏障忽然凭空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就瞧见云葭坚定的侧脸。
“这不可能!”
先前徘徊于他心中的那道声音此刻竟然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了出来。
她说的那样坚定,没有一点犹豫,就连握着他的手也是那么的有力。
仿佛是在用无声的动作安慰他别怕,别担心。
裴郁心里的那抹不安好像也一点点消失了。
云葭沉声道:“绝对是哪里出了问题,阿郁不可能不高中。”
“这……”
元宝和小顺子互相对视一眼。
他跟小顺子也不相信这个结果,可他们自出榜之后看了无数回,甚至因为不敢相信把整个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可统共也就三十多个名字,他们看了这么久,甚至就连上面的名字都已经会背了。
的的确确没有二公子的名字。
小顺子早就哭红了眼。
他是最清楚二公子在书院有多用功多勤勉,这次没有二公子的名字,他受的打击无疑是最大的,这会更是泣不成声,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
元宝没办法,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回应姑娘的话:“姑娘,我们看了许多遍,上面……真的没有二公子的名字。”
他越说。
声音便越轻。
说到最后甚至把头都埋到了底下。
徐冲等人这会也已然回过神来了,知道这样大的事,他们不可能有纰漏,何况桂榜发出之后便是报信官往各家高中的人家报信了。
就算他们瞧错,报信官也不可能去错。
可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这处离皇城最近的地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可见……
屋子里依旧静悄悄的。
谁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徐冲这会大脑混沌,一时也没有注意到自家宝贝女儿和他最看重的子侄正牵着手,他想笑着安慰裴郁一句,却发现脸颊紧绷,根本笑不出来,只能先拿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等脸没那么僵硬了,他正想走过来安慰裴郁一句,就听到云葭又说:“榜单没问题,那就是里面出了问题,阿郁绝不可能不高中。”
这若是别的人家,听到这样的话,必定会以为云葭这是魔怔了。
每三年落榜的学子数不胜数。
千百人里选拔出几十个人才,其实这些人才是幸运的人,可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也是那个幸运儿呢?这世上原本就是普通人居多。
再说裴郁又是头一回,没经验有纰漏很正常。
每年高中的那些人多的是考了一次又一次的。
可这是徐家——
无论是徐冲还是徐琅从来都是没有缘由地相信云葭所说的每一句话。
所以在短暂地怔忡之后,众人便已回过神来。
徐琅率先接着他姐的话说道:“我也相信裴郁,他不可能不高中,这榜单肯定有问题!”
他是一腔热血,并没有想太多。
只觉得自己的好兄弟这么优秀都没过,那那些人凭什么能过?
徐冲则要想得多一些,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略微一过,便看着云葭皱眉说道:“悦悦,你是觉得贡院里面有鬼?”
云葭握着裴郁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无事之后,便暂且松开手转身面向自己的父亲。
她其实也不确定。
她这样说的原因,一来是相信裴郁的本事,二来是……因为前世的缘故。
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一些?
上辈子裴郁被人污蔑作弊,从此断了科考的前程。
这辈子顺风顺水却名落孙山。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肯定有古怪有问题。
可直觉一事要她如何说,上辈子的事更是无法提起,所以此刻面对父亲的注视,云葭也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握紧,但她还是坚持道:“我相信阿郁。”
只有苍白的五个字。
满屋的奴仆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屋中徐琅很快就接着云葭的话说道:“我也相信裴郁!”他甚至还特地站到了裴郁的身边,跟云葭一左一右犹如护法一般。
霍七秀看着三个小的,同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也相信郁儿。”
“我虽然和郁儿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也知道他为秋闱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以前写的文章,我也看过几篇,我相信以郁儿的本事想要高中秋闱并不难。”
三个最亲近的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徐冲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向自知晓消息之后便一直没有出声说过话的裴郁。
他此刻依然无言。
但面上的怔忡和茫然却已被感动所取代,眼睛也变得有些红红的。
“郁儿,你怎么说?”徐冲张口问他。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裴郁。
裴郁被众人看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心里依然有些紧张和忐忑,也有些不确定,这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或许真是他没写好。
或许就是因为那篇文章被人不喜。
或许是他的八股做得太差了。
或许他太相信自己,却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或许他原本就不够好,是他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
“按照你最初的想法说,不要被别的心思左右。”可就在他不断给自己洗脑或许真的是他自己不行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云葭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
回头看。
她依旧在看他,目光坚定,没有一点迟疑,甚至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还朝他笑了下,她眸光和声音都十分温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里只有我们。”
徐琅也跟着附和道:“就是,你想说啥就说啥,别扭扭捏捏的,你自己要是都不相信你自己,我们怎么相信你?”
他说着还皱了眉。
两姐弟的话让裴郁心里的那点犹疑和不确定终于彻底消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之后,看着徐冲说道:“如果是几个月之前,还没进书院的我,或许不敢保证我能高中,但这次……”
他说到这忽然又紧握了一下拳头。
却没有退缩,依然看着徐冲说道:“我很确定我能高中,即便位置没有那么靠前,但也绝对不可能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
“好!”
“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日写了什么?”徐冲忽然问他。
裴郁一怔,一时有些没明白过来徐冲说的话,反应慢了一拍才点头道:“记得。”
他自己亲笔写下的文章自然不可能不记得。
“来人!”
徐冲忽然往外吩咐:“去拿笔墨纸砚。”
虽然不知道国公爷忽然要文房四宝做什么,但小顺子知道国公爷这肯定是要帮助主子,当即,他也顾不上哭了,抹了一把眼泪便立刻激动地喊道:“小的这就去!”
他说着就立刻往外跑,快得元宝反应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跑到外面去了。
“你是想让郁儿重新把当日的文章写下来?”霍七秀反应过来之后问徐冲。
徐冲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不知道贡院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郁儿的卷子到底怎么回事,但既然郁儿有信心,我便信他。等郁儿把文章作好之后,我亲自拿着卷子进宫上呈给陛下让他亲自审阅。”
“徐叔……”
裴郁面露震惊,就连瞳孔也跟着震动了。
他张口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徐冲看他这副模样,笑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裴郁的肩膀:“好好写,当初怎么写的,今日仍旧怎么写,徐叔向你保证,只要是贡院那边有问题,徐叔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给你找回你的清白。”
“但……”
后面的话,徐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裴郁却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他点头:“我知道,每位考官的喜好不同,每年的评卷方式也不一样,或许我的文章就是没有过,如果真是因为这些原因,我认。”
他也想过这些原因,所以先前才那般挣扎犹豫。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信任,他或许早就要说一句算了。
大不了就三年之后再考……
只是要与她再等三年。
裴郁想到这,心中仍觉有些可惜,却已没有先前那般茫然了。
他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无论他如何,她都会坚定地陪在他的身边,既如此,他便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对!如果真是因为这些,徐叔没办法替你做什么,但徐叔想告诉你,别人的看法并不能抹消你的才能和努力,今次不过,我们便下次继续!”徐冲手按在裴郁的肩膀上,与他郑重说道:“输和失败从来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了之后会如何应对,是一蹶不振还是奋起而追。”
“不要害怕失败,是金子总会发光,徐叔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
另一边肩膀也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徐琅。
对面霍七秀也笑看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裴郁也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信任之色。
裴郁与她点了点头。
不由又回头往另一边看。
身旁云葭同样含笑看着他,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她没有跟他说什么相信不相信的话,只是看着他说了一句:“好好写。”
“好。”
裴郁点头应了。
小顺子很快就回来了。
“小顺子,你……”
元宝率先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由一愣。
众人听到声音也都看了过去,便瞧见小顺子一瘸一拐跑过来,身上还沾了不少泥土,但他手里牢牢抱着那些东西,没让它们有一点损伤。
“怎么回事?”
裴郁走过去,沉声问。
小顺子腼腆地朝他摇了摇头,没说自己的事,只说了一句“没事”,然后便把手里捧着的那些东西递过去,双眼亮晶晶地冲裴郁说道:“少爷,给您!”
裴郁看着他,薄唇微动了两下。
他伸手接过,而后嘱咐元宝:“你带他下去先上点药。”
元宝自是连忙答应了,他扶着小顺子退下。
有了文房四宝,徐冲又让人去里间清出来一块地,专门用来给裴郁备考,而后便出去打发了旁人:“留一个人在这伺候,其余人都下去,不许任何人过来打扰。”
等旁人应声离开,徐冲又转头与云葭等人说道:“我们也先离开,省得我们在这,郁儿心理压力反而增大,写不好。”
旁人都点了头。
云葭却低声说道:“阿爹,你们先走吧,我在这看着。”
徐冲一听这话,刚要皱眉相劝,身边霍七秀知她心思,也知她此刻即便回去也肯定歇息不好,便帮着说了一句:“让悦悦在这待着吧,若郁儿有什么需要,悦悦也能及时让人拿过来。”
霍七秀都这么说了。
徐冲想了想,也觉得有个人在这好一些,便也没再说什么。
他点了点头:“那你就在这待着,若有什么需要,就让人来跟我们说。”
云葭点头应好。
徐琅见此也跟着说:“那我也要留在这!”
他话音刚落,脑袋就被徐冲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有你什么事,你坐得住吗?回头走来走去别吵着郁儿写东西!”
徐琅莫名挨了一记打,十分不满。
但一想到裴郁还在里面,便又闭紧嘴巴,憋着声不服气道:“走就走!”
说完就吭哧吭哧甩着胳膊大步往外走去。
霍七秀走前又握着云葭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她什么都没说,但眼中皆是关切之色,云葭瞧见之后便也冲她一笑,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等他们都走后。
云葭也未进去打扰裴郁,只让惊云进去送了一壶热茶。
等惊云送完茶出来。
云葭未在屋中与她说话,而是往外走去。
“他如何?”
走到廊下,云葭方才低声问惊云。
“二公子已经开始了,刚才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磨完墨,准备动笔了。”知道姑娘担心什么,惊云又跟着补充了一句,“二公子这会看着状态还不错。”
云葭点点头,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些。
也亏得阿郁自小就沉得住气,要不然碰到这样的事,恐怕自己就先绷不住了,哪还想得到之前自己写过的那些东西?
她又与人吩咐:“去把我的账本拿来。”
她也得做点自己的事,要不然这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熬。
胡思乱想总不是回事。
惊云点头应是。
刚要离开,云葭又说了一声:“顺道去打听下今次上榜的那些人选。”
先前知晓裴郁没中。
元宝和小顺子自然也不敢说谁高中了。
惊云答是。
又过了一会,见云葭未有别的吩咐了,方才先欠身离开了。
屋内屋外一时都变得静悄悄的。
云葭并未立刻进去,而是独自一人于廊下而站,位置却换了个方向,改为面朝裴郁所在之处,那边窗户紧闭,并不能瞧见里面的光景。
但云葭知道他此刻必定已经在开始书写了。
此时四下无人。
云葭忽然握紧了袖下的手,面上的神情也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或许阿郁真的是被刷下来了,那她这样做,会不会害了阿爹,又会不会让阿郁再伤心一次?
心中思绪繁杂,犹如越解越乱的绳索,越想便越乱。
罢了。
左右已经这样做了,那就往前看!
云葭很清楚今日她要是不这么做,就这么认命,那她一定会后悔。
阿郁也肯定会伤心失落好一阵。
这样做,也许最后的结果还是不会如她所愿,但至少还有一半的可能,也至少能让他们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的是被刷下来。
那也没事,她可以陪着他继续再准备三年。
不过区区三年……
她相信他一定可以!
可如果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
云葭想到这,神色微变,红唇也忽然跟着紧抿住了,如果真的有人在阿郁的考卷上面动了手脚,那这个人又究竟是谁?
他这么做的原因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氏不可能。
她还没到能左右贡院中人的地步。
可除了陈氏之外,还能有谁这样恨阿郁?要这样害他?
云葭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漆黑的迷宫,四周都漆黑一片,寻不着一丝光亮,她跌跌撞撞却始终找不到出去的好法子,如困斗之兽、笼中之鸟。
一时间。
云葭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期盼是什么结果了。
她自然希望裴郁能高中。
这是他这么多年期盼的目标,他为之奋斗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付出了多少辛苦和努力,她当然不希望他的努力会付之东流。
可倘若真是有人捣鬼。
那这个幕后之人必定不简单,不清楚他是谁,也不清楚他对裴郁怀揣着什么心思,云葭岂能放心又岂敢放心?
心绪一时冗杂无比,就连心也跟着沉甸甸的,云葭于廊下而立,只觉得头都开始变疼了。
她不知道在廊下待了多久。
直到惊云回来,瞧见她还站在廊下,不由面露惊色,她连忙快步跑过来,怕影响二公子,她压着嗓音冲着云葭低声道:“您怎么还在这站着?”
如今天凉了。
风吹在人身上也凉飕飕的。
惊云说着握住云葭的胳膊,发现她身上的衣裳都被风吹得有些凉了。
她的眉顿时锁得更加厉害了。
不敢让姑娘继续在这待下去了,怕她着凉,惊云忙扶人进去,想给云葭倒一杯热茶好给人暖暖身子。
云葭也未拒绝,她并未于堂间而坐,而是去了另一间距离裴郁稍远些的侧间,怕自己在外面离得近说话做事打扰他。
等坐下。
喝了一口热茶。
云葭的心绪倒也逐渐平静了不少。
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好急着下判断,或许事情没她想的那么糟糕,也许卷子只是被人不小心遗失了。
即便……
即便真有这么一个人在幕后推动一切害阿郁,那他们如今已然知晓,也能提前做好防患,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要好。
这样想着。
云葭这心里便也平定了下来。
她把手中茶盏重新放回到桌上,再开口时,已然又是从前的模样了:“如何?”
惊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犹豫片刻方才低声说道:“第一名是裴世子,后面两名都是二公子的同窗。”
对于这个结果,云葭倒也没什么意外。
前世这时候高中的也是裴有卿。
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面上并无异样:“你先下去吧,每隔两个时辰进去给阿郁送些茶水和吃的,不必打扰他,更不必与他说我在。”
她也不知道裴郁要写到多久,但无论多久,她都会在这陪着他。